周云升的手攀在柳锋明腿上,反反复复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梁煜衡忍不住抬高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周艰难喘两口气,心率飙升,监护仪滴滴响起来。
“先不说话。”旁边的急救医生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冲他们摆了摆手。
“不,”老周挣扎了一下,氧气面罩上一片雾:“瞒了十年,万一……万一……”
柳锋明握住拉住他裤筒的那只手,他手上有伤,全是血,越用力越觉得攥不住,不知道是想盼他说下去还是劝他就此打住。
周云升自顾自说下去:“你妈妈出事那天……是我坐在副驾……我一直想要见你……可是没有机会。后来你上了大学,上了警校,我想,太好了,梁穹的儿子就应该当警察。梁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我很高兴,给你写了信。但是……你拒绝了我,我想你是恨我,我……不勉强。”
“不是,”梁煜衡紧紧握住担架边缘:“我不是恨你。”
他从未想过会给对方造成这样误会,更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周云升。
“这么多年了,你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能告诉你啊。”周云升叹气:“你们大三那年,要从你们年级选一个人去A国,我负责对接学校和系统,他们在重点考察两个人。”
梁煜衡闭上眼睛:“我们两个人。”
“对,你和小柳,你们那一届最优秀的两个人。我没见过你,但是我知道梁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行,不能让你……梁队已经……”
“那你也不能让他——”有什么东西哽在梁煜衡嗓子里,把他的声音堵住了。
柳锋明就坐在他身边,在救护车的狭小空间里,一条腿和他紧贴着,然而他竟不敢转过头去看他。
他想起十年之前的柳锋明,清瘦笔挺的一柄利刃,寒光四溢锐不可挡,然而在A国的大雨里浸泡多年,经年累月早已侵蚀斑驳。
而这一切竟与他有关,本该是他,本该是他。
周云升颤抖起来,含在嗓子里的声音如同呻/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鬼迷心窍……”
“你跟他们说,柳锋明是更合适的人?”
“不……不是。”救护车过弯,轻微地颠簸震动伤口,阻断周云升的半句话。
柳锋明轻轻地抖了一下:“不是,是我自己——”
“小柳,让我说……”他咽下一声闷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连几天,我在学校里偷偷观察你们。我发现……你们关系很好……我,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故意在小柳能听到的地方假装打电话,隔着洗手间的门……我让他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赌一把……我告诉自己,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再也不想,如果他们问我参考意见,我什么也不说。但是……但是……”
“但是柳锋明自己找到了你们。”
“是……我甚至,故意只提了一个姓,我其实……我不知道到底希不希望他……”
“但是他找到你们了!”梁煜衡嗓音嘶哑:“你想尽办法找到了他们,你不希望我去。”
柳锋明偏过头,看到一双红的快要滴血的眼睛:“我自己想去的,没有你我也会去的。”
“但如果不是你……”
柳锋明再一次说了那句话:“梁煜衡,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担架上的周云升却忽然挣扎起来,血压下降,他陷入濒临休克阶段的躁动:“不,不会过去的,是我犯了错,我本来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你们。可是你考来了市局,你和梁队那么像,我、我不敢说,我害怕。我当你师父,我不配当你师父。我打听不到小柳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回了学校,太好了,可是他也来市局。他、他过得不好,我不能再骗自己他没事,我想帮他,又怕见他。你们关系很好,我怕你们总会知道,又想让你们知道。”
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看向柳锋明:“对不起,你该恨我,你们都该恨我,我……”
攒着柳锋明裤腿的手一松,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急救医生紧张地用手挤压着输液袋子增加点滴速度。
车门被打开,梁煜衡一手拉着柳锋明的衣角,本能地扶着轮床奔跑,抢救室的大门关上又打开:“内出血很严重,马上要进行手术,家属到了吗?”
“我们是警队的,家属已经在路上了。”梁煜衡惊讶自己还能对答如流,巨大的信息量冲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牵着柳锋明的衣角的手不敢放开,仿佛有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幻觉,然而又不敢碰他,不敢看他。
直到来到手术室门前,他终于回头看,看到柳锋明惨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睛。手上的伤口很深,血一直没有止住,在救护车上时医生把一大块纱布硬是塞进他手里,他便木讷地握住,现在已经被血浸透了。
那血刺痛了梁煜衡的双眼,他伸出手,又停住:“医生说,可能要用很多血,互助献血,我去看看……你,下楼去包一包,听话。”
柳锋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梁煜衡盯着他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地确认他的确正在缓缓挪动步子,才终于敢放心离开。
刚刚是老周推开了柳锋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梁煜衡总算还没忘了这件事。他不希望柳锋明继续站在这里经受煎熬:柳锋明伤得重,又发烧,医生会把他扣住的。
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之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只关注最眼前的事。避免深入思考,否则他将要无法坚持下去。
无论是对老周还是对柳锋明,他都不敢想。
然而柳锋明挪了几步,忽然又停住,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站在原地盯着手术室的电动金属门发愣。
等梁煜衡抽过血又拒绝休息强行跑回手术室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柳锋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里的纱布,暗红血液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无知无觉地站着。
梁煜衡脑子里嗡地一团,想要冲到他身边。但忽然窜出两个人来把他围住:“小梁——”
老周的妻女赶到了。
“医生说失血很多,但是看B超内脏应该没有破损。”梁煜衡尽职尽责地重复着,母女二人倒还算冷静,脸上虽然急,嘴上却宽慰梁煜衡几句。
梁煜衡见老周的妻子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柳锋明身上,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解释道:“这是……我们同事。”
柳锋明转过身来,依旧魂不守舍,张口却道:“对不起。”
长时间的高烧让他完全哑了,嘴巴虽然在动,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周云升女儿却忽然惊叫起来:“你流了好多血!”
手术室的门就在这时打开了,医生迈出门摘下口罩:“止血花了点时间,不过手术很成功,器官没有受伤,但是输血比较多,得在ICU观察一两天。”
悬着的心突然落下,梁煜衡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周云升妻子谢过医生,又劝他:“哎呀小梁,老周有我们呢,别在这儿耗着了,快带你同事去看看吧。”
梁煜衡点点头目送她们离开,走过去拍了拍柳锋明的肩:“没事了,我们去看看你的伤。”
柳锋明转过头来愣愣地眨眼,忽然捂住嘴一声干呕。
一整天连水都没怎么喝,他胃里空着,什么都吐不出来。但是他呕得很用力,完全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的架势。
梁煜衡一开始扶着他拍他的背,柳锋明浑身发软,往他身上倒。刚献过血他也有点犯晕,两个人一齐坐在地上。
柳锋明躺倒在梁煜衡怀里,侧着身,一面干呕,一面在呕吐的间隙里用力吸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卡着,沉重的呼吸带着身体一起一伏。
梁煜衡直觉不对,拍着他的肩喊他的名字,柳锋明含糊地哼了一声,忽然整个人躺在他怀里痉挛起来。
先是手脚失去知觉,然后神志也逐渐混沌,柳锋明眼前白花花一片,只隐约听见梁煜衡一直在大声叫他。
这次好像是真的,他想。他三十年的人生中曾经有三次意识模糊的时候听见梁煜衡的声音。一次是在学生时代拉练途中晕倒,一次是现在。
对方的怀抱坚实稳定,像可供植物攀附根系的磐石,扛得住千锤万击。
多年前在A国的雨夜,他也曾经在混沌中怀念这样的怀抱。只是那时候,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梁煜衡还能这样拥抱自己。
所以为什么非要让梁煜衡知道呢?他想。
他宁愿彼此遗憾,也不想让梁煜衡愧疚。
他太知道愧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章海宁,老周,也包括梁煜衡。
他一件好事也没有带给他们。
手术室门前的喧闹惊动了附近的护士,对方乍看柳锋明还以为他烧成高热惊厥,急忙推了轮床送进抢救室。
梁煜衡一路跟进去,看急诊室的医生把各种监测仪往他身上挂:“好像是惊恐发作啊,他以前有过这样吗?”
“以前……以前……”梁煜衡大脑空白:他到现在还不清楚柳锋明过去究竟遭遇过什么。
对方的生活就像是缺失过一大块的拼图,他每找到一块碎片就心痛几分,又不知道剩下图片上还画着什么。
医生没跟他过多纠缠,摆摆手,把口罩扣在柳锋明脸上:“不要张大嘴呼吸。”
不知道是有什么镇定的药物推进去,还是只是给烧得脱水的他补了点液体,柳锋明再醒来时,心脏终于不快得像要被吐出来,只是身体酸胀发痛,动一下都觉得艰难。
“怎么样,哪里难受吗?”
听见梁煜衡的声音,他才偏头去看。应该是观察室的一张床位,他一只手上挂了滞留针,冰冷的液体灌进去,胀胀得发痛。四周都拉着帘子,只有梁煜衡单膝跪在他床边上,两手捧着他受伤的那只手,用额头抵着。
见他转过头来,梁煜衡从他的手背上把头抬起来,扶着他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解释:“太深了,缝了八针。”
他动了一下手,没能抽出来,想要叫梁煜衡从地上起来:“这样膝盖疼。”
对方笑笑:“没事,我膝盖结实。”
片刻沉默,薄薄一层帘子像是能把四周的嘈杂全部挡住,其余病人的呻/吟咳嗽和翻身的声音全部听不见,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柳锋明偏头看着自己被梁煜衡捧着的那只手,厚厚的纱布覆盖到手腕,紧挨着他腕上两个烟疤,半遮半掩。
他盯着两个疤看了许久,还能记得起燃烧中的烟头按在皮肤上时尖锐的疼痛和皮肉烧灼产生的奇异味道。他咬牙忍痛,一瞬间又觉得有种莫名的愉快与释然,于是依样在旁边落下了第二个。
路过的护士发现了他的异常举动,在惊叫中掐灭了他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里。那两个伤口后来肿起晶莹的水泡,被挑破后也像这样用纱布包起来。
伤口不算深,他却总忍不住用指甲把已经结痂的地方重新撕开。当时是夏天,天气很热,反复几次之后成功感染,一度肿得整个手腕都行动不便。
医生很快发现背后的原因,结合这个伤口的来源,他被带进精神科并得到了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
然后他开始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柳锋明是个极度配合的病人,按时服药定期复诊,情况很快好转,后来再也没有过自伤行为。
那两个伤疤痊愈,淡化,如今只剩下两个圆圆的小白点,时不时提醒他那些记忆还存活在他的身体中。
柳锋明对梁煜衡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他意识到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但梁煜衡脸上平静温和地笑笑:“你想说,随时都可以。”
柳锋明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章海宁曾经告诉我,他申请去A国是因为,他刚入职第一年就碰上一个灭门大案,男人吸毒致幻杀了一家人。”
梁煜衡一早听说过这桩事,他们今天的嫌疑人就是当年的毒枭。“章海宁,就是你以前的那位朋友?”
“嗯,他比我大一些,因为这件事情,当年听说要选人去A国执行特殊任务的时候,他非常积极。”柳锋明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在金三角的特殊任务,大概所有人都会往缉毒联想。”
“不是吗?”梁煜衡也感到很惊讶,然后才想起当年的报纸,上面对所谓的“特大犯罪团伙”具体从事的事情语焉不详。
“最重要的是人口贩卖,但是,实际上大部分的时候,他能接触到的都是电信诈骗。”
梁煜衡有点惊讶:“电诈?”
“这两件事在A国经常是混在一起的,但是……和一开始想法出入很大,是吧?”
章海宁为了一个心结决定来到A国,然后接受了和设想中截然不同的工作,他尽职尽责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的留在那里。
梁煜衡觉得手指发凉,那……柳锋明呢?
“他是你在A国的上级吗?”
“我其实是他……下级的下级。”柳锋明说:“太重要的工作不会给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只是用学生的话,很多东西会更安心一点。这也是一种保护,我是一个备用的方案,头两年我的工作基本没有危险。”
“你做什么?
“我……在一个中国人铺子里打杂。章海宁经常借着买烟来找我,他的下线不知道我,这样消息就可以从两条完全不同的地方传递,当然也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第三条线,我们的行动总是用人数来确保安全。”
梁煜衡并没有因为他这么说就放松下来:“不会有人关注你吗?”
“我也曾经担心会被盯上,但是实际上A国乱得要命,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甚至可以直接给国内打电话回报工作。”
他的提心吊胆没有意义,然而不安还是时时刻刻伴随着每一天,但无论如何,柳锋明始终觉得,他无非就是卖了两年烟酒雪糕矿泉水。
一个人怎么配因为这种事而受到嘉奖?
“后来呢?”
“后来他的下线出了一点问题,被撤回了国内,我才开始在更近的地方工作。在章海宁的帮助下我进入了团伙内部,负责……电诈培训。”
不等梁煜衡接话,他干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很蠢,我每天看着他们装成女人裸\聊诈骗。而且真正的人口贩卖是存在于娱乐场所的部分女性上,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人,他们都是——”
他哽了一下,咳嗽两声:“自己越国界钻过来的。”
梁煜衡听到他的声音里微微颤抖:“总之,除了学习诈骗技巧我什么都没做,当然偶尔也传递消息回去,但是工作不想你想得那么危险,换谁来都可以。那之后我反倒很少能见到章海宁了,但是他非常保护我,直到最后行动的那天也是——那天——”
梁煜衡听到柳锋明非常用力的吸气,担心他会再度陷入痉挛,但好在他继续说下去:“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非常混乱,下着大雨,到处都是枪声。他叫我跑,我就跑了,中途我中枪,昏迷。”
几个月以后他得知,对方经历了虐待后被枪击。
他抖得快从梁煜衡手掌中滑出去:“其实当时我可以拉着他一起跑的,他是想帮我拖一会儿,我应该想到的,但是那时候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有去想,是我不敢想。我胆子太小,所以害死了他。”
梁煜衡摇头:“不,不是,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独自存活的愧意给回忆添上模糊的滤镜,事后回看,永远还想要做的更多,可是他能够想到当时的柳锋明所经历的并不向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就是这样,我没做什么,从一开始到最后。但是章海宁死了,我活着回国,得到了嘉奖。”
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梁煜衡以为他要哭了,但最终不曾有眼泪滑落下来。
柳锋明以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问道:“梁煜衡,我怎么配呢?”
梁煜衡像是被闷在一张塑料罩子里,窒息般的痛,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
许久之后,他问:“你恨我吗?”
柳锋明依旧把手搭在眼睛上:“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但你就是因为我。老周是为我,你也是为我,而我无直无觉地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因为我也恨我自己。”
柳锋明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终于睁眼看过去,惊觉梁煜衡跪在他面前,满脸是泪:“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一想到我若无其事度过的那些年,我每分每秒都会恨自己的。”
“你——”柳锋明嘴唇嗫嚅一下,正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天昏地暗,梁煜衡朝他俯身过来:“可是我们都还活着,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柳锋明尝到梁煜衡眼泪流进嘴里,咸而苦涩,对方的唇上干裂,血的味道缓缓晕开。
一如记忆中的多年之前,他的吻缠绵而温柔,占据他的身心。
柳锋明听见梁煜衡在自己耳边说:“柳锋明,就算是让我们背负着罪孽感活下去吧,至少让我们一起在人间受苦。”
他感觉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属于他的那滴泪也终于落下来。
他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