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92章 棠棣(十)

  “有想法是好的,你父皇年轻时也是个一心向贤的枭雄。”

  “那现在呢?”

  “现在他老了,病了,雄狮没了爪牙,成了迟暮的英雄,每日想得最多的事就是有人要谋害他。”

  钟叡躺在那张明黄纱的象玉床上,眼睛半睁不睁的,唯有那瘦骨嶙峋的胸膛起伏大得吓人,经年的痨病与死生蛊的后遗症已经让这尊躯体不堪重负,已经走到了蜡炬成灰的尽头。

  张鄜让钟淳等人在门外等着,摸索着在银鼎中揉了一把龙涎香,随即在榻前一掀衣袍,一言不发地跪下了。

  良久,更漏一点一滴,那微沉的香气也愈发浓郁。

  不知是否是熟悉的味道让钟叡忆起了从前在宫中的往昔,他有些沙哑地开了口:

  “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梦见……茹儿和太子……”

  顺帝咬字很艰难,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但张鄜仍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梦里……他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茹儿抱着太子……就骑在马上,对着我笑……身后、身后是赤河那片白花花的芦苇荡……”

  “我伸出手……伸出手却发现……我的手背上长满了皱纹!………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继续道:“随后梦变了……我看见……看见老四浑身是血地倒在我怀里……眼睛一直不肯闭上……说他恨我!”

  “丞相,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张鄜沉默了半晌,回道:“陛下是衷情之人,心中已有不可辜负之人,便只能辜负他人了。”

  顺帝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世渊,你……你心底可还曾同他们一般怨朕?怨朕分明立誓过一生只立一人为后,只立敏儿为储君,到头来却仍是违心地有了这么些子嗣?”

  “……”

  见张鄜未曾回话,他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嘲地叹道:“只可惜……朕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仇人安插至身边的犬牙,另一个……恨我太偏心,临死前都念念不忘要我的命……”

  “都是前世的孽债啊……”

  顺帝又叹了一声:“你应当怨我的,我也知道你怨我,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啊——”

  怨吗?

  从最初战场上“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肝胆之交,到最终朝堂上猜忌离心后的明争暗斗,多少年的君臣情分终究敌不过人心与岁月的磋磨。

  顺帝曾经对张鄜起过三次杀心:

  第一次,是收复淮南失地之时。

  作为征西将军的张鄜在首丘大破五万叛军,年纪轻轻,功高震主,既是天生的将才,又是巨大的威胁。

  那时张鄜凭着一把先帝所赐的斩白蛇剑,在军前立誓为顺帝至死效忠,才换回了天子一丝仁慈。

  第二次,是最后一战时。

  身为将领的张鄜头一回无视君令,于两军阵前舍身替皇后受蛊刑,虽为公义之举,但难免因着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落得被人口诛笔伐的下场。

  按理而言,觊觎皇帝的女人乃是一等的杀头之罪,但不知为何,当年的顺帝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

  第三次,是顺帝重登九五之位时。

  神威上将军张衍与蔺老将军蔺瑾故后,张鄜已成了神机营、龙骧营、破虏营三军重阵的实际掌权者。

  身为天子的顺帝不得不再次着眼于这位功臣身上所隐藏的巨大威胁。

  为了获得君王的信任,张鄜将亲如发肤的神机营托付给了蔺烨,舍弃了半生的军功,以一个六品文官的身份孤自一人踏入了这茫茫碌碌的宦海之中,十余年的步步为营,终于攀上了官场中最令人艳羡的地位。

  而作为代价,神机营将作为对外御敌的主要军防,永远地驻扎在大宛与北衢的边界,从此喝着北风饮着冰雪,再也望不见上京的春天。

  怨吗?不怨吗?

  多少年的君臣,有过披肝沥胆,也有过心灰意冷,终究换来了一句轻而易举的“对不住”。

  少顷,张鄜缓缓开口:“臣即使曾经有怨,现下也不再怨了,陛下于臣而言是有恩之人,臣敬谢陛下都来不及——”

  “噢?你谢朕?”

  顺帝听罢竟起了一丝精神,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来,一双浑浊的眼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谢朕什么?”

  张鄜微仰起头,缎布下的鼻梁高挺优越,下颌的轮廓却比十余年前更加凌厉瘦削:

  “谢陛下,赐了臣十三殿下。”

  顺帝脑子糊涂,并未听出他语意中个别字眼的深意,反而感慨了一声:“对、对……说到小十三,朕也没想到他如今这般出息了,要不是那孩子……想必……咳!想必、朕戎马一生,怕是要葬送在那火海之中了……”

  “世渊啊……有了小十三,想必你以后在朝上便不会再受任何人掣肘了……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张鄜面色沉静,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陛下,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顺帝足足愣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才终于体会到张鄜话中的那个“赐”字,一张苍白的鬼脸登时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瞠目结舌道:“你……你……”

  “那孩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张鄜垂首低眉,语气平静:“回陛下。”

  “该做的,不该做的,臣都做了。”

  “……放肆!!——”

  顺帝怒急攻心,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抬手重重地往张鄜脸上掴去,而张鄜则不闪不避地接下了这一掌,身子微微一晃。

  “他还这么小!还未到成家的年纪!你怎么下得去手?!”

  顺帝的齿关都在打颤,显是气到了极致:“朕还以为你有心效仿霍光,却原来你比之还深谋远虑,不仅要摄政,还要摄心——”

  “他的出身再如何不堪,也是朕的血脉……身上流着的是大宛皇室的血!!不是任你操纵的傀儡!你这是……怨恨朕到要让我钟家断子绝孙吗!!”

  眼看着顺帝要背过气去,张鄜才叹道:

  “陛下息怒,臣身上那‘有情痴’已然发作,若不信,请您看看臣的双目,是否已然不能视物?”

  顺帝闻言这才强抑着怒气抬头看去,却见张鄜眼前确实蒙着一道黑沉沉的缎锦布条。

  “臣如今双目已瞎,右耳已聋,如废人已无半分差别,若是运气不好,只怕再过些时日,便要追随您去了,但请陛下放心,当年淮南蛊祸之仇,臣必定亲自为陛下、为大宛将士们报仇雪恨。”

  顺帝正愣着,却听见张鄜继续道:“臣方才之言并无挑衅之意,只是想在臣力所能及的时候,为十三殿下最后请一道旨罢了。”

  只见他俯身拱手,完整地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那是一个臣服的姿势:

  “还请陛下偿了臣的一桩夙愿——”

  ……

  钟淳在门外站得腿酸,一会换左脚立着,一会换右脚立着,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等了好久都未听见里头的动静。

  正值正午,屋外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闷热的气息,能将人的衣襟生生闷出汗来。

  他纳闷地扯了扯前襟,奇了怪了,张鄜为什么这个点儿跑到父皇这里来请安,还乌泱泱地让一大群老头子陪他在外边罚站?

  就在这时,里头的门“嘎吱”一声动了,只见宦官周隋站在屋里,无声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大臣们肃穆的神情,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说不清是畏惧还是不安,不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只带着淡淡的苦檀香的大手从门里伸出来,将他提了进去,一气呵成地按着脑袋让他跪下——

  “朕在位三十有六载,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勋满光庭,德誉九州,明德光懋,众望攸集,然如今困疾缠身,已至弥留之际,奉祖宗之遗训,上接明圣之主,深思付托之重——”

  钟淳低着头,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汗来,脑海中确是一阵风卷海荡之后的空白。

  “皇十三子钟淳,至纯至孝,贤良聪敏,有文武才略,可堪为四海之主,望其镇定叛乱,广纳亲贤,勤恤苍生,宽严相济,遂传位之——”

  好半晌,钟淳才有些颤抖地抬起头:

  “儿臣……接旨。”

  霎时,天地间响起了同一种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渊……你说我这一生,能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吗?”

  顺帝倚在床头,那双油尽灯枯的眼好像望尽了一切,一直望到了许多年以前。

  ——那里曾经有个踌躇满志,意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的少年人。

  张鄜没有回奉承的虚话,却答: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的赤河里沉满了尸首,连方圆十里的土都烂到根了。”

  “前些日子邕城太守上奏,说那里的百姓已经种上了稻子,听说是从西海的关隘运进来的,一年能结不少穗。”

  顺帝听罢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模样。

  “若是茹儿和敏儿见到我……”

  后半句未完的话渐息渐弱,终究隐不可闻了。

  三日后,天子驾崩,举国同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