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83章 棠棣(一)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省试湘灵鼓瑟》钱起

  小良子近日十分郁卒,觉得自己在主子跟前失了宠。

  他家殿下从那劳什子军营回来后,不仅整个人黑瘦了一圈,还带回了一个名叫阮虎的“黑炭”!

  这个阮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子,除了武功比他高强一点儿外,干活甚至还不如府中最笨手笨脚的粗人!

  每日不是碰倒了这、便是摔碎了那,可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地跟在殿下身边,美其名曰“贴身伺候”,可实际上连主子的衣裳都不知怎么系——

  他知道殿下喜欢用什么香吗?!他知道殿下平日里喜好吃什么吗?!他知道殿下几时洗漱就寝吗?!……

  小良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委屈之情,看见杵在房门口发呆的阮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故意端着衣裳走到他面前重重地一跺脚,狠狠剜了他一眼。

  阮虎感觉很莫名其妙,看着那小太监一边瞪他一边敲起了房门,对里头焦急道:

  “殿下!时辰不早了,一会便要入宫赴宴了,李将军的车马都在外边侯着呢!让小良子伺候您更衣吧!”

  房中传来一阵含糊的声音:“……无事,我自己穿便成!我已经穿好中衣了,等系完绶带就差不多妥当了!没有我的吩咐,你们千万不许进来!——”

  钟淳满头大汗地与穿戴繁重的礼服作斗争,忽然瞥过桌上的黄铜镜,看见些什么,脸上又是倏地一红,作贼似的将那绣着黻黼的衣领高高竖起,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这天子寿筵背后的水深不可测,朝中人人皆知,此夜过后大宛恐是再难恢复到先前的太平,就连寻常热闹的市坊街巷,这几日也都静得异常诡异,仿佛风雨前的一潭死水。

  为了此事,张鄜特地找钟淳来谈过话,在桌上摊开一张羊皮地图:

  “我不能进宫,一旦宴席之中发生变故,切勿有片刻耽搁,太极殿后的后苑里藏了两匹马,你同阮虎一人一匹,不管发生何事都直奔三重门,李广平和高申会在那里接应你。”

  钟淳见张鄜眉宇微沉,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像个乖学生一般点了点头:“那……那父皇呢?倘若父皇被四哥他们挟持了怎么办?”

  “这该是禁军统领辖内之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张鄜心中似乎已有打算,见钟淳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面色不由温和了几分:“依你四哥的脾性,你觉得他会留你父皇到几时?”

  钟淳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坦诚道:“四哥虽然生得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但实际上可坏了!……我在乔府别苑那会就是被他给算计了!”

  “若是他给父皇下了什么蛊也不奇怪,我若是他么,待父皇在宴上下完诏之后,便不会再留他了,至于其他人……”

  他生动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严肃道:“就编个莫须有的篡位罪名,直接‘咔嚓’了!——”

  张鄜闻言“嗯”了一声,手指轻叩桌面:“那你可有应对之策?”

  钟淳拍了拍胸脯:“我又不是傻子!怎可能坐在那里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他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露出一口白牙:“我从李老头那里偷了一招叫‘借刀杀人’。”

  “我在宴前命人将泻药偷偷下在六哥酒中,到时候六哥与八哥会先意识到四哥要害他们,定然会‘先下手为强’!我便趁着这个机会溜之大吉,若是能将父皇与玉玺一道带走便更好了!这招叫什么……‘浑水摸鱼’!”

  张鄜看了钟淳一会儿,点头:“淳儿很有胆识。”

  钟淳被夸完之后得意了,尾巴正美滋滋地翘着,谁知翘到一半,冷不防又被张鄜给拦腰抱到膝上。

  那人低下头,声音拂在他耳边:

  “若是周围的侍卫婢女都被你四哥用死生蛊操纵了,不听你话了,又要怎么办?”

  “……啊?!这个……这个……”

  钟淳支支吾吾,耳朵一直红到脖根:“你靠我太近了!……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用火。”

  那股绵软的少年体香又从怀中涨了起来,带着温暖干燥的气息,像一颗饱经日晒的果实。

  令人恨不得将那层皮咬破,将里头清甜的汁水都餮食吮吸殆尽。

  张鄜缓慢地收紧了臂膀,在那干净的后颈上很克制地咬了一下,将钟淳激得“啊”了一声:

  “那些蛊虫喜阴湿之地,生性畏火,若是当真起了祸乱,你就放一把火将整个宫殿都烧了,不要恋战,知道不知道?”

  钟淳委屈地摸了摸后脖子:“知道了……”

  ——又咬他!

  张鄜近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改往日拒人千里的冷淡作风,有时两人在书斋正经地说着话,眼神只要一对上一时半刻,钟淳便觉得自己的屁股隐隐发疼……

  而且丞相大人近日来耳目似乎不大聪明,总喜欢压着他的脑袋,让他不间歇地喊自己的名字。

  钟淳有时候喊累了,脾气也上来了,抱着张鄜的脑袋,故意凑到他耳旁大叫:“张鄜张鄜张鄜!——”

  谁知张鄜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

  笑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来吧!”

  钟淳受不了这种有一下没一下的liao拨,自己很主动地背过身,趴到桌上jue起了屁股。

  他的后颈不复白皙,上边有过日晒风吹的痕迹,有几处还被晒脱了皮,长出新粉的肉来,令人看着心疼。

  但那截腰杆却仍然纤瘦,往下是一个曲线柔软而圆翘的屁股蛋子,一副手感很好的模样。

  张鄜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会儿,一掌拍向他的脑袋,很是无情道:“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方才说到不要恋战,只要席上一发生混乱,就让阮虎掩护你一起撤离,听进去没有?”

  钟淳:“……”

  他咬了咬牙:“听进去了!——”

  “最迟子时三刻。”

  张鄜又重复了一遍:

  “子时三刻前,一定要出宫。”

  *

  太极殿中,液庭芙蓉开得正盛。

  身佩戒刀的禁卫将东西南北四处殿门围得水泄不通,将霜重夜露与殿中的一庭春色给生生横隔了开。

  几位匠人半躲在髹漆屏风后,手中灵活地牵扯着丝线,手底的木偶竟仿佛瞬间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随着那几根指头作起了动作。

  一尊白脸乌髯傀儡负手而立,一尊小儿赤衣傀儡手握莲花宝剑,下跪于堂前。

  ——正是《封神记》中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自刎剧情。

  “爹爹!孩儿将这一身血肉尽数奉还于你!你可看好,这白骨取自我身,这碧血剖自我心!”

  “从此天上地下!黄泉人间!再不相欠!——”

  “我的儿!……”

  那孩童木偶将长剑贯穿了自己的咽喉,全身逼真地颤抖起来,甚至还有一丝殷红从它的颈边涌下!

  钟珏对着面前一番珍馐已失了胃口,听见这幕戏词更是忍无可忍地一拍桌,重声呵道:

  “行了!!都别演了!!通通都给我滚下去!!”

  谁知匠人们听罢神情却依然麻木,手中动作依然不停,嘴角也继续声情并茂地念着咿咿呀呀的唱词。

  殿中气氛一时诡异而迷离。

  “怎么了,八弟?只是木偶戏罢了,你不是真被吓到了吧?”

  钟戎身着华贵衮服,头戴朱璎长冠,温笑一声:“今日是父皇寿宴,你摆着这种脸色多难看,得高兴一些,你瞧,父皇今日笑得多开心啊!”

  只见龙椅上的顺帝已然消瘦得不成人形,闻言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很听话地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钟珏见之大骇,与钟琼与钟淳对视了半晌,才握着拳头重新坐了下来,仰头喝了一盅酒。

  钟戎则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把目光又投到了钟淳身上,似是蛇信般灼热:“小十三怎地还不动筷?这些都是父皇特意命人为你准备的甜食,你先前在宫中不是最喜欢吃这些了吗?”

  钟淳不惧他,状似无心地回道:“多谢四哥,既是父皇特意为我准备的,未得到父皇的亲口应允之前,我是不敢吃的。”

  “父皇怎地一晚上都未曾说过话呀?”

  钟戎闻言冷笑一声:“谁说父皇未说过话,父皇今晚可是有要事要宣告天下的。”

  “是不是?父皇?”

  顺帝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迟钝地转了转,张了张干涩的嘴巴:“正、是……”

  “周隋……拿纸笔来……朕——有诏要拟!”

  “……朕自知、已至弥留之际,然、皇太子之位空悬数年、无人可担其重任,朕、知宗庙之负重……知王业之艰苦,皇天在上,亲命、亲命……”

  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钟戎的脸色也逐渐因着兴奋而隐隐发红。

  可就在这个关键当口,顺帝口中却仍是那颠颠倒倒的几句话,眼神似乎突然清明了一瞬:

  “你们……”

  就在此刻,钟琼突然捂着肚子踉跄起身,目光发狠地盯着钟戎,声色颤抖:

  “钟戎!你罔顾天道伦常、你丧尽天良!……你竟给我下毒!!”

  桌前酒杯霎时倾洒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六皇子的亲卫得讯般地从殿外破门而入,人墙般地挡在他身前,全身上下甲胄俱全,出鞘的刀尖泛着凛凛寒光。

  钟戎自知再无演戏的必要,望着恢复了一刻神智的顺帝,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似一团烧不尽的火:

  “……就算被蛊虫所控,父皇你也还是不愿传位于我吗?!”

  顺帝迷茫地看着他,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面目狰狞地朝自己走来,而身侧的宦官却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并无半点要护驾的意思。

  “阿虎!!”

  钟淳朝角落的阮虎吼了一声,阮虎心有灵犀地执起长枪,朝钟戎后背猛地刺去,不料却被一双刀剑稳稳地架在了半空中!

  ——是殿中的禁卫!

  如同张鄜所料,这些人恐怕也早便中了钟戎下的死生蛊!

  “父皇,您可能不记得了吧,我八岁那年,是您第一回来我的德翔宫——”

  钟戎每走一步,眼里的血色便更深一分:“为得您的青眼,我甚至将《策论》的每一章每一页都翻烂了,在梦里都在无意识地背文章,只为在您面前能好好表现一回。”

  “可是那一天,您只看了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您不关心我的才学,我的努力,我的苦痛,甚至不屑于了解,便将我彻底判了死罪。”

  他眼中似有一丝难得的泪光,但眨眼间便转瞬即逝了:“之后我学着靠自己,靠自己去谄媚讨好别人,靠自己站稳脚跟,一步步地爬到您能看得见我的地方——”

  “可是我这半生的苦心经营,最终都换来了什么?”

  钟戎看着顺帝呆滞的神情,发出一声叹息:

  “父皇……我敬重您,孝顺您,伺候您,您却从未将我真正地放在心里——”

  “小小一只蛊虫,却反而让您对我言听计从,让我平生第一回体会到寻常人家父慈子孝的感觉。”

  “您说,可不可笑?”

  他闭上了眼,又是长叹一声,似是下了最后的决心。

  屏风后的匠人顿时持着刀剑一拥而上,雪白的剑光直直指向龙椅中央,恍若电光急掣!

  “噗!!——”

  钟淳的瞳孔骤地一缩,望见眼前的一幕不禁捂住了嘴。

  只见那些长剑竟一把不漏地贯穿了钟戎的胸膛,将他扎得犹如个遍体鳞伤的刺猬!

  鲜血仿佛不息地河流,浸湿了织金的衮服,无声地从伤口处汹涌地淌到了地上。

  钟戎蓦地睁大了眼,面上的表情从茫然逐渐转为惊慌,并保持着这个惊慌的表情,重重地载倒在了玉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