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淳被似个任人揉捏的面团般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除了被伺候着沐浴时迷糊地醒过一回,余下的时辰里几乎都是昏睡着。
直到悠悠醒转,屋外的日头却已又到了西沉时候,两个硕大的灯笼影悬在门外,随着风雪不时轻晃,透过雕花空隙洒下一片暖融昏红的光晕。
他绷着心神,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遍,只有暖炉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未发现那人的踪影,才彻底将全身放松下来。
这不放松不要紧,一放松下来,钟淳便不禁面色痛苦地“嗷”了一嗓子——
他小口抽着气,缓了半晌掀开了身上被褥,待望见自己身上究竟是何凄惨光景时,更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只见那原先好好的一副身子,现下却到处是一片青紫。
有跪出来的,有撞出来的,有被掐出来的,还有被咬出来的……
谁知张鄜平日里那副冷肃端方的君子模样,发起火来下手竟然这般狠……
钟淳赤溜溜地趴在床上,苦着脸揉了揉自己的腚,想起昨天的事还是感觉有些怕。
昨晚那人先是抱着他弄了一阵,而后便罚他撑着墙站,害自己又颤巍巍地踮了半宿的脚,连脚筋都是抽痛的!
眼下那人不在确是正好!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呢……刚好可以溜回自己府上,也省得面面相觑时徒增烦恼。
钟淳裹着被子在房中搜寻了一遍,傻眼了——
这里是张鄜的屋子,根本没有自己的半件衣裳呀!
唉,算了,那人的衣裳大是大点,但好歹有件东西遮在身上,也比什么都不穿的好……
正在钟淳奋力将自己塞进那过于宽大的里衣时,门外响起一阵熟悉到令人惊惧的脚步声:
“大人,可要奴婢替您侍候?”
是主屋外侍候的婢女的声音。
“不必。”
钟淳慌里慌张地爬回被窝,刚将褥子蒙到头顶,便听见屋门被人推开的动静。
他背过身装睡,去感觉床榻忽地一沉,张鄜在床沿坐了下来。
那人身上那股苦檀香气虽淡,但存在感却极强,人才刚踏进房,整个枕衾褥席便一瞬沾染上了那股气息,期间还夹杂着昨夜春宵未尽的一点味道,直将钟淳闷得有点全身僵硬。
“醒了就别再睡了,起来穿衣裳,吃点东西。”
张鄜的语气尚且称得上温和,如果钟淳不是刚被他修理了一顿,甚至会有种这是位叫孩子起床的“慈父”的错觉。
“……”
他还想继续装睡,殊不料那人的手竟伸进了被窝,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脚裹在了掌心里。
没过几下,钟淳终于受不住地爬出了被窝,涨红了脸瞪着张鄜。
“……我要、我要回府!”
张鄜看见他身上披着的衣裳,动作一顿:
“穿着这身?”
钟淳被张鄜用目光打量,逐渐有些气短,但仍撑着气势恶狠狠地道:
“怎么!不行吗!”
其实他是有些怕张鄜的,毕竟去逛妓馆还被抓一事属实是不怎么光彩,故而只能趁着自己现在气势还足,大吼一声,走为上计!
张鄜看着他道:“可以。”
“不过,要等衣裳穿好了才许走。”
钟淳闻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方才慌忙之下竟将里衣的扣子全系错了,方才的气势霎时瘪了下来,避开张鄜的目光:
“我自己来!……”
张鄜没回答,双手却已然不容抗拒地将那错位的衣扣一个一个地解开,底下那具身子上斑驳的吻、痕与指、印便逐渐浮出水面,在两人的眼底无处遁形起来。
这期间钟淳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恐惧,他的嗓子昨日哭哑了,暂时骂不出什么有威慑力的话来,便只得绷着一张脸,任由张鄜替自己将衣物一件件地穿好。
本是一套合身的钧玄常服,在钟淳身上却好似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一般,不仅袖袍空出了一大截,连衣尾都长长地拖到了地上,一踩就会绊倒似的。
“我之前在府中的衣物呢?”他瘪着嘴不死心地问。
“你都带走了,一件也没留。”
张鄜看着他系完绶带,又道:“吃点东西,后厨熬了你喜欢吃的酒酿圆子,吃完了再让马车送你回去。”
钟淳很想现在就飞奔回自己府上,但奈何张鄜一定要他吃东西,便只得敷衍地将那碗甜汤囫囵地咽下了肚。
“我走了。”
钟淳在心里默念。
他捂着屁股下了床,但环顾了好久,都没找到张鄜给他准备的鞋靴。
张鄜没有阻拦钟淳,就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钟淳闷头找了很久,脸上先是茫然,最后逐渐变成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张鄜骗他!下人根本没有给他准备鞋靴!外边天寒地冻的,赤着脚甚至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
那人根本就没有准备让他走!
“你骗我!——”
张鄜见那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倒也没有被拆穿后的不好意思,朝他招了招手:
“淳儿,过来上药。”
钟淳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越说越激动:“你骗我!!昨晚你也骗我!!还欺负我!!”
“你骗我说不痛,结果到现在还是很痛!!呜!……你让我求你我也求了!结果你说话不算数!!骗我!!……”
他提高了声量,却感觉自己现在的声音比“嘎嘎”叫的鸭子好不到哪儿去,不禁悲从中来。
而后又莫名想到自己连小鸟儿都比那人差了这么多,便更觉得憋屈了,一股哀火窜上心头,竟“哇”地一声就地嚎哭起来。
张鄜似是没料到钟淳会突然大哭,怔了一会,随即用抱小孩的姿势将这位祖宗面对面抱了起来,一边在屋内踱着步,一边在他后背轻轻拍着。
未曾想到这招还挺好使的,钟淳发泄似的埋头哭了一阵,便哭得有些累了,将脑袋蔫蔫地靠在张鄜肩头后就没动静了。
“哭完了?”
“……”
张鄜摸了摸钟淳的脑袋,开始算起帐来:
“怎地突发奇想要去金雀阁那种地方?因为老六和老八撺掇你?”
“……”钟淳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假装自己是蚌壳。
张鄜也不着急,就这么抱着他慢慢地走着,好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等他自己开口。
钟淳两脚翘在半空中,但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又如同潮水般一点点地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他不得不别扭地承认,张鄜的怀抱是一个多么令人堕落的罪恶之处——
“……我是……我是……”
他咬了咬牙:“为了气你才去的!……”
张鄜似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问道:“那人的模样生得很像我?”
钟淳一愣,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远看着很像,就跟那副壁画上画得一模一样,好似你突然、突然年轻了十多岁一般……近看,眼睛不太像……”
张鄜低下头注视着钟淳沾着泪珠的睫毛,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年轻了?”
这话放在哪种场合,正常的回答大多是“丞相正值而立壮年便位登台甫之座,实是英雄少年,还年轻得很”之类的奉承之话。
偏偏钟淳听不懂官场话,很老实地回道:“是啊,那个时垣看上去就比我大了五六岁……”
张鄜眼睛微微一眯,却听见那小殿下声音渐弱道:
“若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轻就好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良久,积攒到了极点的情绪仿佛摔破的银瓶般陡然崩溃。
钟淳猛地抬头,狠狠地拽住那人的衣领,再也无法忍受地哽咽出了声:
“倘若我早个八年十年地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心里白白装着别人这么多年!”
“倘若你着实看不上我……那当初为什么又要亲我……我会以为、我会以为……”
“我会以为在你心里,我也有那么一点位置……”
张鄜闻言一怔,漆色的眼中映着钟淳双眼通红的狼狈模样。
“……可是当我想同你亲近的时候,你又一次次地推开我!!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也有心,被你推开的时候我也会难过!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这般难过……”
“但是我告诉自己,张鄜天生就不喜欢同人亲近的,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可是我也慢慢来了,却看见了地宫下面的那些东西——”
张鄜喉结不由一动:“……淳儿——”
钟淳一巴掌捂住他的嘴,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一颗颗地砸在衣襟上: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身上中的蛊我全然不知,心里藏着什么人我也全然不知!对你的那些过往我更是……全然不知。”
“……这多么不公平!在你情窦初开的年纪,在你像我这般头一回痛苦地爱一个人时,我竟还未来得及诞生在这个世上,就连你的痛苦,我也全然不知!!——”
钟淳低头在张鄜肩上又深又狠地咬了一口,犬齿深得几乎要嵌进肉里,伤口的血腥气似烟一般在口中苦涩地蔓延开来。
那人的肩臂微微轻颤了一下,但却未曾有躲避的举动,反而更用力、更紧致地抱住他。
钟淳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发闷:
“……倘若我早生十年,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赖在你心里,再不会把位置拱手让给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