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61章 雪泥(六)

  他自知自己天资不足,上朝时都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太平殿的角落打瞌睡,若是父皇偶然兴味大发要众人谏言一二,那也是他三哥与四哥直抒胸臆的场合,哪儿轮得到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十三皇子。

  更别提他追在张鄜后头献殷勤的那阵子,市坊间的流言更是要不入耳有不入耳,天知道那些半截入土的老腐儒在背后都是如何议论他的。

  钟淳耷下了眉眼,小声道:“……我的名声已经那样了,再跟着你一起去,会不会又被那些不安好心的人编排出东西来坏你声誉?”

  张鄜眉间微微一挑,英俊深邃的眉目在跳动的烛火下忽然生动起来:“名声?我从未在乎过这个。”

  钟淳撇了撇嘴:“我不信,你这么说是因为丞相大人的名声好,大家都说你‘雄士风流,有将相之器’,还说你‘文雅方略,有儒崇之风”,根本没有人说丞相的不是,世人谈起你也只会说你这也好那也好,美誉加身,你当然可以不在乎了。”

  “……书倒是看得挺杂,连这评文也知道。不过名誉是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高冠罢了,可以随时戴上,亦可以随时摘去,都是身外之物,早些年也有不少人写过征讨我的檄文,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钟淳低着头道:“若周围都是辱你毁你谤你的人,这般一日两日三日……就算曾经自信满满,也会逐渐在众人中抬不起头的。”

  张鄜道:“旁人辱你毁你谤你,难道你就真如同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不堪?”

  “……”

  钟淳忽然有些羞耻,脑袋越垂越低,快要缩到衣领里去了,脸颊又被适时地托住,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张鄜的手是行军之人的手,常年握戟持戈的掌心生得宽大糙实,温厚的茧捱着脸缓缓摩挲时,虽然有些细微地生疼,但却无端升起一股奇异的烫意来。

  “我……不是觉得自己不好……”

  钟淳被那双漆深的眼睛摄走了心魂,呼吸都急促起来:“只是……我觉得三哥和四哥他们比我要好……”

  “他们如何同你有何干系?难道是他们的‘好’便能论证你的‘不好’?不成?这又是哪本书上读来的道理?”

  “再者——”

  张鄜的指腹在他颊边揩了揩:“如今朝廷之人皆知十三殿下住在丞相府上,你就是今日从张府正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天下有几人有胆子说你的不是?殿下是大宛的皇子,只要你不看轻自己,便无人敢看轻你。”

  “只不过,这天底下还有两个人你是得罪不起的。”

  钟淳愣愣地问:“怎么是两个人?”

  “不是只有我父皇一个么?”

  “还有我。”

  他看着张鄜那双眼,一张脸怔怔然地发起烫来。

  那人眼中像蕴着两团柔和的墨,只要一对上去,原本白纸般的一颗心便霎时皱了、湿了。

  ……从此再也洗不净,忘不掉——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张鄜撤回手,从架上扯下那件黑狐皮的衣氅抖了抖雪水,虚罩在自己身上,正欲起身:“若是半夜突然被那儿的伤痛醒了,记得叫门口侯着的……”

  他话音一滞,感觉腰上蓦地一紧:

  ——钟淳从背后抱住了他,像一块顽固又甩不掉的烙铁。

  “你别走、好不好……”

  钟淳闭着眼,额头贴着狐裘在那人的后背上轻轻蹭了蹭,双颊渐渐生了红,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不知道这档子事在外头叫“勾引”,要论技巧攻势其中还颇有门上不得台面的学问,只是循着本能攀上了那人坚实有力的背,双手笨拙地摸到前边。

  接下来要做什么来着……

  钟淳的脑袋晕乎乎的,光是闻着那背上淡不可闻的麝香味,便感觉浑身一阵阵地发汗。

  他心跳得很快,手也在衣氅上胡乱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摸到那根紫金绶带,指尖很不熟练地勾住,正欲再往外扯上一扯时,五指就猝不及防地被那温烫的大手给用力地攥在了掌心里。

  “……啊!疼、疼疼……”

  指骨骤然被握得一痛,虎口也跟着一阵阵发酸。

  “……谁教你做的这些。”

  那人的声音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力气也异常之重,几乎狠得要将他整双手的腕骨揉碎了一般。

  钟淳不知张鄜为什么又生气了,龇牙咧嘴地忍着痛道:“我从话本上看来的,那上边就是这么画宽衣解带的,你别生气,不喜欢我就不学了……”

  “我只是想……想再和你多待一会,我还想和你一起睡……”

  只感觉那人的后背很深地起伏了几下,强行压抑下某种剧烈情绪后,才缓慢地松开他的手,语气极其生硬:“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变成胖猫儿的时候每夜都是同你一起睡的。”钟淳失望地问。

  他不明白,为什么张鄜可以随随便便亲他,他却不能随随便便地抱他呢?

  他只是想同他亲近而已……

  “听话。”

  张鄜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拉紧身上的漆玄皮氅,单手推开屋门,冷气侵人的风夹杂着细雪霎时如尘般席卷而来,洇湿了地上的兽皮毯子。

  “不要问,也不要想。”

  “睡吧——”

  钟淳眼睁睁地看着那高大的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心头像被一只大手凭空揪紧之后又蓦然放下,只余下无尽的怅然。

  ——他被张鄜推开了。

  “唉,白白我听了这么久的墙角,结果竟是什么也没发生。”

  门外忽地探出一朵鲜艳欲滴的芍药,紧接着寒容与笑意盈盈的脸便如同剥壳的蛋一般浮了出来。

  钟淳见到他,全身一僵,脸上顿时红白交错起来:“你、你怎地一直都在门口偷听!?”

  “非也非也,路过怎么怎么能叫偷听呢?寒某只是顺道来取方才被丞相取走的药碗罢了,啧,那碗可是世上难有的翠羽瓷所制,金贵得很哪。”

  桌上果然有只巴掌大的小碗,寒容与施施然地将其拾起,仿佛当真只是路过此地一样。

  “小殿下你啊还是见识太少,男人嘛,对投怀送抱的基本上都会却之不恭,若真要论起装柳下惠的原因,不在乎也就那几样。”

  “要么就是这个男的不行——”

  钟淳愤怒地反驳道:“张鄜才不是不行呢!”

  起码在降伏宴上自己亲他的时候那人还是有反应的。

  寒容与轻飘飘地“噢”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要么——就是这个男的心里有别人。”

  钟淳一怔,随即下意识地辩驳道:“不对,他……”

  “殿下不觉得这张府很是奇怪吗?”

  寒容与继续幽幽地道:“一个已过而立之年并且仍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么多年来在府中竟未曾纳过一名妻妾,殿下难道不觉得离奇么?”

  钟淳早觉得寒容与像一把含笑的刀,看似春风拂面的调侃下尽藏着些灼灼逼人的恶意,于是心中也对其有了戒备,不服气地道:

  “那说不定……说不定张鄜就是那种不好女色之人呢?”

  寒容与推门正要走,回过头来咀嚼着他的话,轻笑了一声:

  “是啊,再不好女色也不能代表没碰过女人不是?”

  “……不然你说,暄儿又是从哪儿来的?”

  *

  明镜堂前。

  “罪臣乔泰在此叩首,见过各位大人。”

  乔泰身着钦犯囚服跪在殿中,嘴唇与手脚都被冻得发乌,但在那三尺青天的匾额之下,他那张油光水滑的脸此刻却显得犹为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坚毅。

  大理寺丞邓延身着大红官服坐于高堂主座之上,手中的惊堂木却迟迟未曾落定。

  他同身侧的户部尚书吴愈清交换了一个眼神,清了清嗓子。

  在这时,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宮人的簇拥下,披着一身风雪进了殿,正是被顺帝委以审案权职的丞相张鄜。

  群臣纷纷侧目行礼,但又忍不住将他身侧的那位十三殿下打量了几番。

  钟淳被这么多双意味不明的眼睛盯着,不由全身僵硬起来,他感觉张鄜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自己的肩,听见那人道:

  “开始吧。”

  邓延得了首肯才点了点头,一拍醒木高声喝道:

  “乔泰,你可知自己何罪之有?”

  乔泰从顺如流地跪倒在石阶之上,强忍着冷意颤声道:“下官……下官乔泰有三罪!”

  “一罪,得位不正……下官的太守之位得之有亏,乃是凭着三万两白银向桂州刺史刘旬与东阳王乔衡置得的——”

  此言一出,在座群臣齐齐将目光投向另一侧的乔敦,东阳乔氏这些年在江左可谓是呼天唤雨的活霸王,卖官鬻爵一事在当地可能都不算新鲜了,只是今日头一回将此等腌臜事搬到台面来讲罢了。

  只见乔敦虽然气色欠佳,但仍四平八稳道:“口说无凭自然容易,你一个无官无爵的小老百姓,哪来的三万两白银?”

  乔泰低着头说得很含糊:“下官先前是在道上做贩盐生意的,积年累月就攒下了这些积蓄,全都用来孝敬那两位大爷了……”

  邓延揉了揉额角,预感他再说下去便要捅出另一桩盐铁贩卖的陈年篓子了,于是催促道:“好了好了,你继续说吧。”

  乔泰顿了顿,又朝着地上嗑了个头:

  “二罪,愧对百姓。下官虽身为桂州当地的父母官,但奈何人微言轻,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阳乔氏以清耕坏田之名行侵夺良田之事!害得数万农民百姓无田可作,无家可归!只得沦为流民像牲畜一般地供那些豪门世族随意驱使,下官虽然私德有亏,但还不至于同那伙没心没肝的畜生一道同流合污。”

  “某次乔衡酒醉时曾失言透露,江左所有的地契都被他押在乔府主屋正下方的那块地里,还特意找人铸了只足金饕餮在上头镇压,说这些地契便是乔氏一族的根脉,得将这财好好镇住。桂州这芝麻大点的地方,几乎布满了乔家的耳目,下官当时虽想禀明圣上,但奈何身陷囹圄,多有掣肘,未能及时替百姓伸冤,下官至今心中愧然,百身何赎——”

  吴愈清横眉一竖,拍案道:“荒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左自古是土地富庶肥沃之福地,国库中近四成粮税与田税的收入都来源于圻桂两州,乔衡这老匹夫将这些田占了,那岂非是在打大宛国本的主意?!”

  邓延听罢表情也甚是难看,但同乔泰说话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些,改口道:“乔大人,起来说话。”

  乔泰道了谢,抬起头大着胆子往四周望了一圈,笑了,那笑竟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诸位大人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进出这明镜堂想来是跟进自己家门一般不费吹灰之力,而乔某出身乡野,乃是一介粗鄙之徒,连上京对我而言都是那诗文中遥不可及的白云帝乡,为了踏进这明镜堂的门槛,在这里同各位仗义执言,更是差点折掉我一条贱命,若不是有丞相相救,此刻站在这儿的恐怕只是一缕亡魂了。”

  “乔某以自身性命保证,方才在堂前之言句句属实,字字肺腑,望各位大人严惩东阳乔氏,给流离失所的百姓一个交代!”

  邓延看了看仍神态自若的乔敦,按下手中的惊堂木:“乔大人可有事想同大家说的?”

  谁知乔敦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

  “邓大人将东阳乔氏的罪名安在我这个远在上京的金墉乔氏,这不太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