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44章 雨锈(二)

  温允一身湿潮地站在堂外,肩上还洇着两滩雨,袍底靴尖上寒气横溢,面色十分难看:

  “派去接应乔泰的金吾卫中有暗鬼。”

  且说上月十日,乔泰作为朝廷钦犯被押至九龙盘的一处渡口暂作歇息,先前从桂州至安兴的一路上,朝廷人马所遇的各类“江湖人士”的刺杀与偷袭便未停过,于是一行人只得加紧脚步日月兼程地赶路,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这才颠沛流离地赶到了九龙盘。

  九龙盘隶属京畿地界,是邢狱金吾卫所管辖地之一,风尘奔波了一路的众人终于可以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接手乔泰的人可是京中大名鼎鼎的“血手腕”金吾卫,有这些人相护便如同加上金钟罩铁布衫一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顾忌冷不防的暗箭了。

  正当一行人在驿站小驻停留之时,变故却陡然发生——突如其来的一场火将整个车队连人带马烧得尘土殆尽!

  躲过了江湖人的围追堵截,却未躲过自己人从心窝里往外刺的刀。

  “我随悬镜司都尉崔皓前去查探,发觉包括车夫在内的十五人,还有派去接应的金吾卫十二人,总共二十七人,皆尽数葬身于火海。”

  “所有人的房门皆被反拴,且焦尸脖颈与手腕处皆有锁链捆绑的痕迹,并且……这二十多具尸体都被人摆上了奇怪的姿势。”

  语罢,温允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墨迹晕染的图纸:“我命人将其隽拓了下来,看着有些像……”

  “二指蜷曲,二指伸张,一指相抵,这是般若佛母的无上威慑印。用火焚尸,更是一种惩戒不信毗卢遮那世尊的刑罚。”

  张鄜拈着图纸,声色如锥般冰寒刺骨:

  “有般若教之人混入了其中。”

  温允面色愧然地沉声道:“都是下官无能之过!未能彻查邢狱六司中所有金吾卫的底细,才教有心之人混了进来,平白无故损失了二十多名弟兄,还未能保护好重要人证乔泰,请大人治温允办事不力之罪!——”

  “此事确是你的疏忽,但若要降罪确还为时尚早。”

  张鄜道:“若我猜想没错,这二十七具尸体中,应当有两具尸体是伪造的。”

  “一具是乔泰的尸体,一具便是那暗鬼的尸体。”

  温允面露愕然:“……丞相如何看出?”

  张鄜负着手继续道:“自我向圣上请旨以钦犯之罪捉拿乔泰,乔敦想必便已知晓此人怀揣的东西于他不利,这才在从桂州至上京的一路上派人围剿追杀,这暗鬼应当知晓乔泰此人对于我与乔敦的重要性,纵火杀人不是他的目的,将乔泰握在手中作为一枚可供交易的筹码,应当才是他……不,或者是说他‘背后之人’的真实目的。”

  “而且现下乔泰‘已死’之讯想必已然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邢狱的手段再如何高明,从一个死人的口中也断是审不出东西的,此案最终兴许也只得草草了结,可谓是乔氏一族最希望看到结果,那暗鬼既然平白无故将乔泰劫来,定是也想在乔氏身上沾点好处。”

  温允闻言点了点头,皱眉道:“丞相说得有理,不过当日驿站起火后,整个九龙盘的要关隘口便被金吾卫给守住了,未曾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出镇,这九龙盘也就方寸大小,每家每户都令人探访过,却不见有外人藏匿的痕迹。”

  “莫非是,他们从渡口上船了?”

  张鄜道:“九龙盘虽是一个小镇,但毗邻银沙江,每日渡口都会有大量船只经过。”

  “如此多的船只,怎地知道那两人上的是哪一艘?”

  “那般若教遗徒大费周章地将众人的尸体摆放成佛像手印的模样,便是为了引我上钩。”

  张鄜抵着腕间佛珠道:“明思,去查那日渡口中与般若教暗有牵扯的所有船只,连同它们的停泊点尽数禀送于我,哪只船在哪个渡口停了多久,我都要知道。”

  他周身气势本如雪中苍松般清冷沉静,但此刻眉宇间却如同狂风骤雨来临前般,蕴着股深不见底的冷戾,可见是真动了怒:

  “这些人既然有胆量来挑衅我,我若不盛情相迎,岂非是却之不恭?”

  *

  帘外秋雨潺潺,拂得廊下宫灯不住轻摇,昏暮的微光映得庭中清幽幽的,芭蕉竹林、飞檐山石皆是一副被水洗过的明净之色,透着湿漉漉的凉气。

  钟淳身上穿着一件青罗色的小袄,头顶戴着一顶金灿貔貅宝冠,手中还百无聊赖地折着一枝竹条,边抽着边望着窗外密密织织的雨幕。

  他身后的小良子也跟着自家主子被“好风吹上了青云”,换上了软缎织成的绫罗褂子,轻飘飘地站在那儿倒像个名门大户家养的书僮了。

  “殿下,听闻近日里丞相病了。”

  小良子低着头,小心地觑了一眼自家殿下:“听说那病还挺严重的,竟要在府中修养十余日,连朝也没法上了。”

  “咱们要不同以前一样,往丞相府送点东西?”

  “不送了,他好着呢。”

  钟淳自是知道张鄜对外宣称抱病卧床,但实则却暗中前往京畿的停云渡口一事,心中很是不忿。

  那人临行之前似乎还让照顾张暄的陈勖看好自己,并且还默默地往房中放了几本绘声绘色的志怪小说,也不知道是在哄小魔头还是在哄他自己。

  开玩笑!——他白日里还是人模人样的十三皇子,只不过到了晚上才变成胖猫儿罢了,难道小小的一个张府能困住他不成?

  只不过他现在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跟屁虫似的黏着一群死人脸的府兵,虽说是父皇派来的,但究竟是在保护他还是在监视他,还很难说。

  “小良子,你说我们出城玩去如何?”钟淳眯着眼道。

  小良子听完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道:“不、不行!殿下您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呢,要让秦姑姑知道,非得要拿竹扫帚抽死我了!”

  他望着钟淳那蠢蠢欲动的脸色,结结巴巴地劝阻道:“殿下您、您忘了吗,半个月前您还满身是伤地躺在床上,每日须得三殿下请来的御医施灸才得以好转些,连翻个身都疼得要‘唉哟唉哟’地喊半天呢——”

  “这才刚好了没多久,你便又要想着出去玩了吗?”

  被小良子这么一说,钟淳又回想起这一身伤的来历,面色又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那日在府中醒来之后,发觉一直藏在袖中的桂枝不见了,为此还执着地质问了来探病的三哥好几回。

  可谁知三哥听完后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什么话都没说,却死活不承认是他偷走的,只往死里使劲地揉他的脑袋,然后便一句不吭地走了。

  钟淳虽然满腹狐疑、心有不甘,但却只能惺然作罢。

  ……天知道他练了多久的剑,只为了那一小折桂枝呢。

  小良子见他家殿下愣愣地看着帘外被雨打得垂头丧脑的芭蕉叶,以为钟淳已然放弃了想要出城玩的念头,却冷不防地听见那人突然直挺挺地站起身,来了句:

  “小良子,备马。”

  “我要去停云渡口。”

  上京本是九州腹地,西至濮阳郡,东至瑶山郡,北至衢岭,南至浚水,四周重岳峻立,平川莽莽,一道银沙江自蘅山麓谷西流而过,最终于田野尽处汇入碧海之中,可谓是山水相连,湖海相接的灵天宝地。

  而这停云渡便是离上京最近的一处入江口。

  且说百年之前,这停云渡不唤停云渡,唤作灵官渡,乃是道教中人供奉护法尊神火车灵官王元帅的一处宫观,因着这银沙江中有恶蛟作祟吞噬童男童女的传说,当地人便在这渡口请来一尊金甲红袍、赤面须髯的王灵官来镇煞。

  前朝动乱两百年,渡口几经战火所累。,原先金光四射威风凛凛的真人像也早已化为一抔尘土,被掩埋在数不清的凡人尸骸之中。

  既然供奉神明的信徒不存,那高高在上的信仰便也无处容身了。

  随后陈主拓拔訇吞并北齐与南周后建都上京,为久经疮痍的九州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这陈武帝涉猎甚广,既对密宗佛教有研究,又对歌舞文画造诣颇深,于是上京城中人人竞相效仿,一时之间城中繁灯霁华,菱歌泛夜,比那天上的白玉京还要亮堂热闹。

  “明烛庙前暮雨歇,灵官山下停云渡。”便是当时士大夫们心照不宣的两个好去处。

  这“暮雨歇”指的便是上京城中城隍庙旁的暮雨坊,此中上至阳春白雪,下至勾栏酒肆,实是应有尽有,便成为了城中王孙公子们消遣取乐的地方之一。

  但此地还是过于招摇显眼,某些已有家室但又心痒难耐的达官贵人们不敢贸然前往,于是便将目光投向了离上京有些距离的停云渡上。

  在那渡口画舫中偷香窃玉、眠宿几宿,既能卧船听雨,又能争得一番清静,岂非一桩人间乐事?

  于是乎自前朝至今,这停云渡口边上的画舫便未曾少过,入夜之后更是灯笼朦亮,一副天上人间的奢靡景象。

  这一日,天上洒着濛濛细雨,崔三正点着手中银票,忽然瞥见眼前出现了一片青色衣角。

  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俊秀少年。

  他生得眼睛大,颈子长,脸蛋白里透红,虽然穿着朴素,但望上去却像块暖融融的玉,似是哪位大户人家搁外头精心养的宝贝。

  崔三不敢怠慢,笑着问来人:“这位小公子,可是来寻你家老爷的?”

  “不是,我要找一艘船。”

  那小公子道:“你们这昨晚到今日停泊的船都有哪些?”

  崔三见他神色认真,便放下了轻慢的态度回道:“咱这儿停的都是画舫,船倒是没几艘,不知公子您要寻的是哪一艘?”

  “嗯……要从九龙盘过来的。”

  崔三心中闪过一霎的惊异,但面色却仍是平静和蔼:“这位公子说笑了,我们这儿来往船只虽然多,但却没有一艘是从九龙盘那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