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8章 黄粱(八)

  说来倒也奇怪,先前挡在小魔头面前,与发狂的奴儿黑黑作殊死搏斗之时,他心中毫无惧意,只有一腔“大不了再死一回”的悲壮。

  现下只被那人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钟淳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刺挠,总有种年少时被书院先生抽查课业的不安感。

  相比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张鄜的反应却显得极为平淡,片刻便将头缓缓转了回去。

  “让陈勖告诉他,教他不用再惦记他那只猫儿了。”

  “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行,从他把它带进书院的那一刻起,就应想到被我发现的下场。”

  陈仪脑中浮现起张小公子听见噩耗后崩溃欲绝的情状,不禁开始同情起自家二弟来了,但半晌后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胖猫儿。”

  “是打算送还给四皇子吗?”

  钟淳眨巴眨巴眼,有些紧张地握紧了一旁的帷幔,却听见那人回绝道:

  “不,我看那猫儿倒确实有些灵性。”

  张鄜语气一顿,道:“今后便交由我抚养吧。”

  陈仪闻言松了口气,心中颇感欣慰:“如此甚好,甚好。”

  丞相性情僻静,这十余年来能在主屋过夜的活物简直屈指可数,如果此后有了这憨圆的胖猫儿作伴,想必丞相也能多得一些寻常人家养狸奴的意趣。

  “噢,还有一事。小人今日午时收到了沈将军的书信,信上说他的军马已至富川,不日后便会返京,届时将会同温大人一同登门拜访。”

  张鄜“嗯”了一声,似是生了困意。他微微抬了抬手,门口便进来两个垂眉敛目的侍女,一个端着盛药汤的托盘,另一个端着盛补药与凝胶的托盘。

  陈仪见状便知丞相这是要休息了,便不再多话,拱了拱手就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

  *

  桌上的短檠灯映着翠色的纱帷,融成一团青黄相间的光,照在烛旁那把沉沉的素色宝剑上。

  钟淳半躲在帘后,看侍女为丞相宽衣解带,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竟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张鄜虽是文人面相,但却是武将出身,捣过虎窟狼窝,踏过尸山血海,重重衣裳除尽,便现出底下精悍的男子身躯来。

  他的肩阔而平,背厚而实,仿佛历经了千山万水的般,胸腹上积满了深深浅浅的刀枪疤痕,应是年轻时常年征战所致。

  但那伤痕遍布的躯体并未显丑陋,反而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美感。

  侍女为他换上寝衣后,又替他卸了头上发冠。奉上了一盅黑糊汤药。那药不知是各种草材炖的,分明是巴掌大的一碗,浓厚的稠苦味却一点点溢满了整间房。

  张鄜单手接过那药,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那药是否真的苦到根了,他饮完之后面色竟更白了几分,眉间却仍蹙着,许久都不见舒展,不像是被药治好,倒像是被那药治病了。

  “将五石散取来。”

  侍女将挂在墙上的紫檀漆银烟斗取下,轻车熟路地往里头添了些东西,便跪着奉给了他。

  张鄜接过烟斗,闭着眼将其衔入嘴中,一手支着那长长的杆儿,如此吞吐了几回,眉宇间才有了稍展之意。

  侍女又将屋中哔剥作响的烛花剪了,这才掩上房门齐齐退了出去。

  “过来。”

  那人的声音带着股吸完五石散的沙哑,钟淳的后脊毛刹地一竖,再三确认张鄜这是在唤自己之后,才战战兢兢地跳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

  只见平日玄衣高冠的丞相现下正侧卧在榻上,眉眼俱阖,乌发如瀑,少了几分庄重威仪,但却多了几分疏离清冷,仿佛那古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这是钟淳第一次如此近地细看张鄜。

  丞相上朝时立于百官之首,与他这还未加冠的皇子隔了十万八千里,就连下朝时,自己也只能隔着人海远远望见那人被群臣簇拥着的背影。

  而现下,他竟然离丞相这么近……

  “……!”

  还未等钟淳反应过来,他便被张鄜的手给薅住了后颈,随后懵然地落进了那人怀里,周身顿时萦绕起一股熟悉的清苦檀香。

  他被丞相抱了——!!

  钟淳汗毛倒竖,此时心中才陡然腾升起一些不合时宜的、作为人的尊严,于是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别动。”

  张鄜二指捏住他的后颈,从桌旁的银盘中取来一瓶金创药和一叠纱布。

  钟淳全身僵得像块石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但片刻后,他感觉自己的右爪被人抬起,脚掌上还被人敷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于是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张鄜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他的脚趾缝,在那被奴儿黑黑咬得血肉模糊的伤处涂上药,再缠上纱布。

  钟淳心中又惊又异,忍不住地仰起脑袋,想看看丞相此刻会是何种表情,但那人实在太过高大,脖子都仰酸了,他也只望见了一截清晰而平整的下颔线。

  待给大小伤口都上完药后,张鄜又取来了一碗泛着热气的药汤,舀了一匙递到钟淳嘴边。

  “……”

  钟淳不禁回想起那人方才服完药的痛苦神色,心中对此药的难喝程度已有了一番计较,一张嘴抿得紧紧的,比贴了封条都还严实。

  “张嘴喝药。”

  张鄜见那胖猫儿逃避地扭过半个身子,腮帮子还鼓呼呼的,不由伸手捏住了他的嘴套,将他的脑袋拽了回来。

  不喝!坚决不喝——!

  钟淳伸出自己刚缠了绷带的胖爪,将汤匙坚定地推开,以示自己的决心。

  张鄜淡淡地看了他一会,随即便握住他那只带伤的爪子,兀地一捏。

  “嗷!!———”

  钟淳被疼得嗷嗷叫,随即口中就被人快准狠地塞入了那根盛满了汤药的银匙,沁入舌根的苦味顿时溢满整个喉腔。

  钟淳:“……”

  张鄜见那胖猫儿的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溜圆的眼睛霎时盈得泪水汪汪,舀药汁的手一顿,从银盘中拈了颗给小孩吃的奶枣。

  “张嘴。”

  这会儿钟淳学乖了,再不敢违抗丞相的指令,老实地张了嘴,含着泪啃起了那颗裹了糖霜的奶枣来。

  此招甚是奏效,此后几日,张鄜再喂那胖猫儿药的时候,就不再见它抗拒了。

  *

  翌日,府中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姓沈,一位姓温。

  姓沈的名为沈长风,乃是当年与圣上一同征伐淮南王叛乱的“五大功臣”沈颉之子,在张鄜任卫将军时曾做过他的部下,现执掌着北衢最精锐的军营神机营。

  而姓温的名为温允,既非将门之后,也非世家大族,乃是张鄜封相后一手提拔上去的心腹。

  这姓沈长风与温允,虽都是丞相一方的人,但这两位这些年里彼此看对方总不太顺眼。

  沈长风觉着那姓温的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温允觉着那姓沈的呆板寡淡,木头木脑,总得来说便是八字合不到一块。

  此番同行,还是张鄜促成了一次机缘。

  今年初春时,圻州、桂州等地突然涌入大量江左之地的流民,此后两地更是匪寇频发,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派了几个地方官员前去查探此事的原因,谁知不久之后,那几个地方官员竟“意外”陨落于流寇之手。

  随即桂州太守乔泰便自请领兵清缴乱匪,但不知为何,朝廷拨得军饷越多,那仗打得是越焦灼,匪寇不仅不见少,还隐隐有了占山为王的起义架势。

  张鄜当机立断,派了还在北衢的沈长风前去助桂州太守一齐剿匪,同时命李仲毅为桂州刺史,让温允护送他前往桂州抚置流民。

  那温允虽生得一副眉眼如玉的温润模样,但确是用刑之术的高手。相传他折磨人时无须刀斧,只须简简单单一根铁钩,便能将人弄得皮骨分离,痛不欲生的同时还留有一口活气。

  自从他做了京师邢狱的廷尉之后,朝中那些世家贵族便开始人人自危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丞相,被送进那暗无天日的邢狱中去。

  而此番张鄜命温允亲自护送李仲毅,一是为了表明朝廷对此事的重视,二是为了让其震慑圻州与桂州的地方豪强,让他们不敢轻易伤害这位新任刺史。

  而这沈长风与温允返京时恰好碰上了,于是便顺路一道来拜访丞相府了。

  “两位此行可还算顺畅?”

  张鄜亲手给二人沏了壶明珠水仙,问道。

  沈长风身上轻铠未卸,跪在客座上规规矩矩地接过茶道:“回丞相,此行还算顺利。”

  “我与神机营的兵马先到了圻州,得知那儿的匪寇都流窜到桂州去了,于是便又到了桂州,与那乔泰一道去歼匪去了。”

  “只不过……”

  张鄜望着他脸上藏不住的犹疑之色,复问道:“只不过什么?”

  沈长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只不过,我总觉得此行剿匪,似乎赢得太轻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