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醒了!”
是玄钰。
“别动,你的消耗过大,五感缺损,至少还要修养十来天。”
九华的声音如释重负。
眼前是模糊的光点,无烈强撑着坐起,床沿冰冷,似乎留存着眷恋的气息。他等了片刻,独独没有等到最想念的那一个。
怎么会?
“衡安?衡安呢?”
琉璃般的眼眸变得浑浊,他的视觉还未恢复,眼前好似笼了层纱,拨不开挑不破,这无疑加重了他的不安。
玄钰:“衡安神君他……”
“还是我来说吧。”九华挡在玄钰前面,他摇了摇头,“你昏睡了整整四十三日,衡安什么都猜到了,他走之前托我给你带话,他说他知道,何谓神明。”
“他走……他去哪了……不行,不能放他一个人胡来。”无烈拖着虚弱的身体,差点栽下床,好在玄钰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起。
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浅色的衣袍被汗珠染深了色,他仍不肯放弃,挣扎着要走动,口中喃喃道:“我要去找他,他会疯的,不能让他一个人……”
“无烈!疯的人是你吧!”九华一阵心酸,忍不住呵斥道,“衡安他知道你的计划,是我告诉他的!他没有疯,反倒是你,不惜毁坏自己的身体都要执着于轮回,你怕是要心生魔障,祸及自身了!”
“他……知道了?”
“是,很早就知道了。无烈,他远比你想象的要沉稳,我们都小看他了。你还记得吗,我用噤声咒的那天。”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云外天忽然多了许多飞升的仙人,无烈藏得再好,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衡安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口中的事,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无烈。
九华:“他最后说,他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让你安心。”
无烈沉默片刻,苦笑着问:“那天,他是不是很难过。”
九华没有多说,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天衡安的步伐沉重,离开时难掩失望。
或许这只任性的神龙在想,为何他得不到爱人的信任与坦诚,为何在这段关系中,他们始终不平等。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为了你,我愿放下我的自尊,我的天性,我愿做出改变,只要结果如你所愿。
“是我错了。”
无烈闭上眼睛,心中追悔莫及。衡安说得对,是他一直停留在过去,总以为那条小龙还未长成,受不得一点刺激。
幸好,现在发现还不算晚。
“神君。”玄钰单膝跪在床前,神色担忧道,“衡安他很不对。”
九华和无烈心里一惊,玄钰的神力脱胎于衡安,两人之间有着如同丝线一般玄妙的感应。
无烈:“他怎么了?”
“很难受,这里……”玄钰敲敲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利剑贯穿,随时都要炸裂开来。身体,被魔气包裹着……”
话未说完,玄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的眉心发黑,冷汗直流,看上去痛苦不已。
九华将人捞起,有条不紊地施法缓和玄钰的痛苦。他心惊道:“若是小冰块都有这么大的反应,那衡安那边岂不是……”
岂不是凶多吉少?
他没敢再说下去。
“我去找他。”无烈整张脸变得阴沉,眉峰凌厉,是从未有过的,可怕的表情。
恍惚间,九华似乎看到了床榻上漂浮而出的黑气,眨眼间消失不见。
是……看错了吧?
上冠殿怎么会有魔气呢?
九华分出心神:“天下这么大,你去哪找他。”
无烈肯定道:“去极渊。”
“你不要命了吗?这副身体去极渊当魔畜的养料吗?”九华刚刚将清醒的玄钰扶起,有些吃力道,“你且安心修养,我去找他。”
“或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无烈轻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他。”
那双眼睛仍然浑浊,却有着足够的释怀。他知道那条小龙不会自毁,衡安一定……一定是在极渊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
如果连衡安都无法做到……
无烈动了动手指,招来一个罗盘:九华,请帮我们照顾好玄钰。”
像是在诀别。
“别去!!!你留在这!”
“你不知道……他只肯听我的话。”
极渊,当时九华开分天地时,将一切无法祛除的魔障都锁在了这片极恶之地。本想着等大局落定之后,借衡安的力量慢慢净化。之后为了尽早落成人族轮回,几人都忙的不可开交,极渊的事就一直搁置着。
无烈落在极渊上空,眼睁睁地看着骤然升起血红色的结界膨胀。
成型的魔气在其中冲撞,发出婴孩般的啼哭,尖叫凄厉刺耳,几乎要挣脱最后一层屏障。
整个极渊现在就是个巨大的蛋壳,孕育出无数大魔互相蚕食,早已生出来灵识,叫嚣着挣扎着要出壳。
“衡安!”
越往下,罡风阵阵如刀割,无烈视物不清,只能不断地呼喊确认,穿过结界的那一刻,最坏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相比外层的躁动,结界内却平静无风。无烈忍着剧痛,任由魔气侵蚀他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向视野中的身影走去。
“我来了。”
他张开怀抱,凭着本能的探寻,抱住了那模糊的人影。
从前的极渊虽是炼狱,但还在可控的范围。有衡安的净化之力加持,断不会在同一时间出现数个大魔挣破结界的趋势。
“无烈?”衡安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懵懂,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初识之时。
“对不起,我好像又闯祸了。”
魔气的成长必须有养料,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失控的不是极渊,而是衡安。
无烈将手探入他的胸膛,里面空空如也。
再看向周围的破灭之相,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魔气,这个天地神龙孕育出的,极其强大的心魔。
衡安闷声道:“我以为斩尽这里的魔气,净化完成后就能有力量帮你建好轮回,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怎么都杀不完,斩不灭呢?”
即使是拥有净化之力的神龙,也难以拔除执念造就的心魔。这不是一朝一夕执念,而是从两人相遇开始就以种下的隐患。
“等我休整再战,我一定能解决它们。只是……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衡安越说越小声,这场战斗仿佛没有尽头,不知昼夜,耗得他精疲力尽,没什么力气了。
傻瓜,那是你的心魔,根本敌不过的。
如果可以,他想捧起衡安的脸,看清他脸上每一处微妙的变动,像从前那样用手轻轻摩挲以做抚慰。
可他不能,魔气入体,衡安尚有龙甲可以抵抗。而他感受着逐渐僵硬的身躯,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我……不生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烈闭上眼,顺利地寻到了衡安发凉的唇角,“衡安,不要认输,不要被心魔打败。”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吻。
巨大的灵力灌入口鼻,无形的风暴包裹着两人,爆炸声在四周此起彼伏。
血腥味唤醒了意志昏沉的衡安,唇间绵长的吻加重,纯净的灵力宛如潺潺流水,不仅唤回了他的意识,胸口的空洞也在慢慢恢复。
“唔……不……”
无烈自爆了。
衡安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张温润的脸变得灰败,怀中的身体变得僵硬。
若无净化之力,可用血肉相抵。
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躁动的极渊变得安静,结界渐渐回缩。
衡安发狠似地将人推开:“停下!!!”
或许是力量将尽,无烈的身体变得轻盈,仿佛碰一下就能飘走。可他仍是笑着的,脸上没有一丝遗憾。
衡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悲愤绝望道:“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不要怪我。”无烈的身体溶解出点点星光,那是魂魄在碎裂。他会和千千万万个人族一样,消散成灵质汇入忘川,不再具有意识,终将成为新生魂魄的一部分。
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我多想看清你的模样,多想告诉你,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心魔已消,从今以后再也没什么能威胁你的安危。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你会是云外天名副其实的上冠神君。
星光熠熠,再有不舍,终究还是消散了。
衡安呆愣着伸手,只能触到一片虚无。
“无烈……无烈……”
浑身的血液鼓动,胸口激烈跳动着,他的力量似乎比以前更甚。现在的他轻易地就能净化完这片极恶之地。
只是这样吗?
牺牲了无烈,就只为了换这片天地的安宁。
很不值啊……
“对不起,让我再任性一回吧。”
衡安扔掉手中的骨剑,他沉默的看着极渊之中漫天的魔气,眼底闪过犹豫和挣扎。
他如此奋力,没想到却加速了他与无烈的离别。
这是何等的讽刺。
早知如此……
悲郁交加之中,衡安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不值得,这世上一切都不值得。
只有无烈存在,他的存在才有意义……
片刻后,他大手一挥,结界上方掉下个人影。
玄钰掉在淤泥里,一头雾水地看向天空:“衡安?”
衡安浑身发着威严的光,身后出现了巨大的圆轮。
“我问你,可否愿意接过上冠的名号,替我扫除此处余孽。”
“你……”玄钰说不出话,因为眼前的衡安,并非他认识的那个肆意的龙神。
巨大的圆轮缓慢旋转,足够神圣,却如同枷锁,将衡安钉死在其中。
“我将以神躯化型,以神魂为引,追随无烈遗志去往忘川。此后再无『我』的存在。”
片刻间,圆轮的中央不再有衡安的身影,只有一道光,没有任何形体的光。
罡风四起,骨剑碎裂成细小的碎片。强大的力量能撕裂空间,在极渊之中割裂出细小的裂痕,无人知晓裂痕通往何方。
“谨遵神君教诲。”
无须多言,从那震慑力极强的光晕中,玄钰明白了一切。
远比神明还要深远的存在。
圆环之中,日月相伴,犹如万丈高楼,层层叠叠九层轮转。
其中又分裂出两抹金光,一个落在玄钰的心口,另一个缓慢笨拙地飘离极渊。
玄钰:“那是?”
那圆环的声音高深莫测,竟没有一处与衡安相像。
“是『容器』,时机成熟时,它会帮你永绝极渊之患。”
玄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光离去,这时的他还能冷静理智地思考衡安话中深意,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这一生,不会遇到值得心动的人。
某一天,在忘川河的深处,多出了一片白雾笼罩的土地,焦黑的泥土死气沉沉,孕育不出任何生灵。
青界,云外天皆为此震动,想要前来一看究竟的人数不胜数,然则死者之地,岂容生者踏入。仅仅是站在白雾边缘,就能感受到来自这片焦土深处的威慑。
令人奇怪的是,这片土地上并生灵,更无神明,却能阻挡众人探寻的脚步。直到在众人的请求之下,九华天帝下界走了一遭,这才有了明确的答案。
焦土之中的力量来源于日月轮,它无须驱使,自行运转,是不可撼动的,属于世界本源的力量。
九层高塔般的圆轮矗立此地,日月轮转永不断,人族的魂魄得以保全。
至此,也解释了尘缘镜为何会突然孕育出数千小世界。
当人的魂魄不用进行漫长的旅行。脱离躯壳之后归于日月轮裁定功过,掌管『轮回』。人族得以壮兴,云外天开始建立起掌管人族命运的宫殿,名为“文昌殿”。
那片焦土,重新定名为“冥界”。
人人皆知,冥土之上并无神明,只有万世不变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