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在闹别扭?”九华拾起一枚红玉珠,若是没记错,这是无烈花了百年才找齐原料打磨出的手串。
衡安向来很宝贝,片刻不离身,怎么如今碎成这样了?
“灵泉还好吗?”无烈答非所问,他微低着头,忙于面前山堆一样的案牍,半个身子都镶在里面似的。
“灵泉没出事,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小妖怪不懂事,小冰块出手教训过了。我顺着你给的地图又在灵脉旁打了几个洞。不出百年,等灵泉滋养土壤,灵力与土地互相渗透,青界将会是最适宜修行的地方。”
无烈淡淡地嗯了一声,他长着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睛,眼睫浓密,眼尾稍低,常常似有若无地从中散发出温和的笑意。
“玄钰没跟着你回来吗?”
九华:“他说他要去其它灵泉设结界,说干就干的劲头倒和衡安当年很像。”
无烈勾唇笑笑,器灵先有识而后有形,玄钰以墨玉的形态在衡安身边待了许久,一定见识过他早些年的作风。
一提到衡安,无烈的眼中的宠溺都要溢出来了。
神族天生情感淡薄,然而九华和他们相处了千年,长期处于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拉扯中,现在多少能看出一点端倪。
比如现在,无烈的唇色绯然,坐姿不正,里衣往左歪了一分,深处点点红痕肆虐,就连现在用的书案都不是常用的那一个,可见方才的激烈程度。
真是不堪入目!令人发指!
九华佯装不知,继续道:“我回来时,见衡安往极渊去了,是你授意的吗?”
“一闹脾气就往极渊跑,那地方是能轻易去的吗?”无烈起身,走动的步子稍有迟缓,他忍着不适道,“我去寻他回来,这里就……”
“知道了,交给我。”九华摆摆手,“回见。”
恰好云海翻涌时,登仙台金光灿灿,这批青界刚从飞升而来的小仙诧异地对着那抹惊艳的背影议论纷纷。
“那是谁啊?”
“是无烈神君!我不会认错的,当初在他的庇护下我们妖族才能迁徙到青界。”
“无烈?”
“这你都不知道,若不是无烈神君设下登仙台,迎纳我们这群不成气候的小仙,施以教化,通晓事理。你我二人恐怕还在青界山头打没有意义的架。”
“无烈神君目光深远,总是能考虑的周全。唉……可惜神君出身人族,限制颇多。”
“正因如此才让人崇拜啊!”
人族短寿却足够坚韧包容,无烈用短暂的时间设下了足以改变世间法则的计划,如此不屈不挠,这才是真正令人钦佩的。
“听说……神君近来提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概念』。”
“什么什么?”
众人凑在一起,竖着耳朵仔细听。
“你们别外传,我的同族好友有幸进入神君的最后一轮考核,他无意间听到神君提到过人族的『轮回』。”
“轮回?”
“何为轮回?”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懂其中含义。
夜半十分,九华在水晶雕成的大床上闭目打坐。
“九华神君。”
九华睁开一只眼:“小冰块?你回来怎么不去你爹那汇报一下成果?”
玄钰的唇角抽动:“神君,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自己没有爹娘。”
“小时候还会叫我……”
!!!
玄钰急急忙忙打断,拽着他出门:“快和我去上冠殿,他们在吵架,吵得很凶。”
两人瞬移来到上冠殿,一来就听见无烈怒气冲冲的声音。
“是我太纵着你吗?让你觉得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衡安,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玄钰刚想迈步,直接被九华拖走到殿前的水缸后蹲守。
“你疯了,现在进去火上浇油吗?”
“可是他们……”
“别急,先听清楚他们为什么吵架。”
殿内的衡安声嘶力竭:“我没错,就是没错!是他们先对我出言不逊的!”
“好,好啊,所以你就能动手打人了是吗?你轻轻一掌下去,几乎将半数人的修为打散,几百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你让他们以后怎么办?”
“品行不端的人如何能留在你身边?正好全都遣返原籍,云外天还能得一个清净。”
“究竟是他们品行不端还是你心生妒忌要迁怒旁人?你当我全然不知吗?”
啪地一声,伴随着东西碎裂的声音,殿外偷听两人具是一惊。
紧接着便是衡安的崩溃大哭:“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是啊!我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谁让你一天到晚把心思全放在他们身上?我就是嫉妒,我看不惯。我当初百般恳求,拼尽全力才能留在你的身边!凭什么他们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你的青睐?”
究竟是什么变了呢?
衡安没变,他一直都是这样爱恨分明。
无烈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样率真的小龙非常可爱。
是他变了,他知道两人无法长久,总有离去的那一天。因此不得不变相逼迫衡安成长,让他真正担起神君的称号。
可他忘了,率真可爱的衡安是他一手教化出,对他百般依赖。他如今狠下心的疏远在衡安眼中无异于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抛弃。
无烈何尝不知,其实自己才是残忍的那一个,他借着衡安对他的依赖在这段关系中抢占主位,可以随意的将衡安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他没有一点反抗和辩驳的机会。
衡安天性纯良,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因为他天生神力强大,世上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可无烈不行,他逃不过寿命的尽头。他必须比衡安看得远,必须要在死亡来临前,做好一切防范。
这不仅仅是为了衡安,还是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同他一样,不能与挚爱相守的人。
可惜现在还不是坦白一切的时候。
最后无烈手执长鞭,失望道:“跪下。”
“你要打我吗?你以前……舍不得碰我一下。”
“不服管教,当然该受罚。”
摔东西的声音停了,衡安似乎平静了下来。
九华愁云满面:“走,该我们出场了。”
玄钰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当两人真正踏入上冠殿的那一刻,看见殿中情景不由得虎躯一震。
衡安跪在地上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头上银色的龙角变得黯淡,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无烈的衣袖,几度哽咽,声音沙哑。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对不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后悔了,我想要你喜欢我,而不是因为心软,因为不忍……因为多年相处的情谊半推半就委身于我。”
“无烈,你多久没好好地看我了,你看看我,我和你一样啊……我不是小孩了,你不需要管教我。求你,再多看看我好不好……”
长鞭落地,玄钰第一次见到那位温柔沉静的神君露出挫败的表情。
是无奈,也有些伤神,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好像在说。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确信,我从未移开我的目光。
今夜真是好大一场闹剧,好在玄钰从诞生以来已习惯两人的相处方式,在他的认知里不过是两人吵架吵得凶了些。
九华的看法和他截然相反,甚至比两位当事人还紧张,没事就撺掇他往两人身边跑。
“小冰块,没事了吧?没事帮我把这个琉璃花瓶送到上冠殿去。”
“这个时间无烈应该在授课,你要不要去听一听?”
“走走走,听说衡安又要去极渊,你快赶在无烈发现前把他拦下。”
玄钰不堪重负:“神君,这些事一定要我去吗?”
九华语重心长:“个子长这么高,一点都不开窍,只有你去了他们才能和好,明白吗?”
“神君,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玄钰摆出一副求知的脸,“为什么我能让他们两个和好?”
“嗯……”
这怎么解释?
九华对那些弯弯绕绕其实也不太懂,不过是熟知两人本性料定了他们在玄钰面前不会争吵。
想了好一会,都没想到合理的解释,玄钰的目光将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九华硬着头皮道:“你呀……等你以后有了珍视之人,自然会明白。”
“玉石无心,我不会有的。”
玄钰认真回道,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九华:“你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你不羡慕吗?”
“神君很羡慕他们吗?”
“倒也不是羡慕。”九华想了想,不免感慨万千,“或许在你我的认知中,从想过未给旁人留位置。可他们不同,他们这一生要与谁携手共度,要为谁奋不顾身,早就铭刻在心中,绝非人力可改。他们能在变换莫测的命运之中,找到唯一的『不变』,很了不起。”
“小冰块,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成为神明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玄钰点头:“神明不可无欲无情,要学会设身处境为他人着想。”
“玉石无心无痕,冷淡是你的本性,这让你难以参透『情』之一字。但这并非无法弥补,你下界修行许久,对于这句话,可有什么新的收获吗?”
“无情,会催生傲慢。即使有撼动天地的力量,若只为自己而使用,只能算是小人牟利,担不起神君之名。”
譬如青界争抢灵泉的妖怪,为自己的修行不惜毁灭他人生机,这样的人毫无怜爱之心,不懂弯腰欣赏一朵花的人,自然也不会在乎阳光所向。
“不错,还有吗?”
“没有了,我还是很不明白。”玄钰摇头,乌黑的长发随之摆动,“神爱世人,此爱为大爱,为无私之爱。无烈神君高瞻远瞩,对谁都温和体贴,这尚可以说是无私之举。可是衡安他肆意妄为,动辄因一点小事欺辱无烈神君,除却一身武力外毫无优点可言。他如何能称之为神明?”
欺辱?
毫无优点?
九华没来得及反问,只见一道黑影出现在两人背后。
“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欺辱无烈了?”
衡安释放出巨大的威压逼近,他咬牙切齿拖长音调阴恻恻道。
“玄·钰——”
九华忙挡在他面前:“小孩子嘛……说话夸张了些你这是在干什么,还不把威压收一收!”
玄钰被压制地起不来身,索性扑通一跪,面色不改道:“妄议神君是我不对,但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那天晚上在水缸旁我看见你压在无烈神君身上,他明明说了不要……”
“够了!不要再说了!”九华急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小祖宗,这话你千万别再说了,任何人问你都不能说知道吗?”
刚交代完这边,另一边的衡安回过神来,红着耳朵愤愤道:“你懂什么!他明明很喜欢……”
“你也停!”
九华控制不住两人只能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直接甩了个噤声咒出来。
“都给我住口!!!”
终于消停了,不过现在也太安静了吧。
受惊不小的九华浅浅稳了下心神。
坏了,不小心范围搞大了,这下子整个云外天都静声了。
--------------------
九华:我这一生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