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云海上不变的日光,飞扬飘落的云兰花,没有期待,没有尽头,构成了白辰在云外天的全部。
仔细想想,他在凡间的那一年学到的东西,反而要比这百无聊赖的三百年要多。
白辰用仙法清扫着落下的花瓣,地上的云兰花积累了一层,如光滑细腻的丝绸铺展,收拾起来很不容易。
幸而下凡数载,天上不过才半月而已,想要补救还来得及。
白辰伸了个懒腰,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因而时常感到困顿乏力。他在树海里瞎走了几步,挑了棵开得茂盛的云兰树轻跃而上,就着弧度刚好的树杈,小狐狸眨着眼,将要睡去。
“白辰……人呢?白辰!”
白辰有些头痛,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司灵的声音。
“别喊了,在上面。”
“你躲到树上做什么?”
“睡觉。”
“别睡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司灵在树下直招手,大概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他眼尾处的红色竟显了大半。
鱼虫鸟兽化人形,多少都会些遗留原身的特征,会在情绪变动时显现。
司灵是一条锦鲤,他在心情愉快时皮肤会浮现出红色的鱼鳞纹。
白辰拗不过,想着他也是一番好意,拖着困顿的身躯跟着去了。
不消片刻,两人驾云落在了一片喧闹的土地上。阴寒的冷风吹得人发抖,白辰定神瞧着那牌坊上如春蚓秋蛇的字迹,愣是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瞧瞧,闹市。”司灵指着那鬼画符一样的字,“无往地最值得一逛的地方。”
听到无往地,白辰心底一阵恶寒,不太清晰的脑子瞬间恢复清明。
尘缘镜中的人或妖达到境界便会飞升至青界,这里不如云外天灵气充沛,但多的是奇花异草,适宜金丹期的修行者居住长修。
无往地,位于青界的最东边,危险又神秘。它同时也是忘川河的起源,是青界与冥土接壤之处。
与亡者之地如此相近,鬼差游行,人魂飘荡,生者与死者混杂。这里不受任何势力的管束,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甚至连那些违背天道,听上去如天方夜谭的事,只要付出的足够多,总有人能抢着帮你完成。
白辰打起了退堂鼓:“……我要回去了。”
司灵一把将他抓了回来:“你真是一点都不上心,丢掉怎么多修为你不心疼啊。”
白辰不解:“心疼啊,不光心疼我还难受,但这和我们来无往地有什么关系。”
“我找人打听过了,闹市里有家药铺在出售灵药,说不定能帮你把丢掉的修为补回来。”
“真的假的……”白辰有点不相信,修炼哪有什么捷径可以走。
“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灵拖着他踏入了高大的牌楼中,一步之遥,暗沉的天色之下是熙攘的街市,颜色拼撞而出的建筑,奇异悬空的高楼,每走一步都让人眼花缭乱。
街道中有露着兽耳的瘦弱小妖,拿着镣铐的青面鬼差,还有气息微弱浮在半空的鬼魂,长着角的摊贩吆喝着,念着高深莫测的唱词。
看遍一路的妖异艳丽,两人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前。
这次的匾额还算好辨认,白辰怀着复杂的心情念了出来。
“有间药铺?”
司灵摊手道:“没办法,闹市的主人不喜欢太华丽的字眼。别看名字普通,这家药铺其实是一家千年老店。”
“是吗?”
白辰半信半疑,不过比起方才过来看到的“二牛铁器”,“人间菜”,“好玩玩意”这类的店铺名……有间药铺听上去都算得上文雅。
两人刚想进去看看,就听见堂前一声:“客人!正门现在走不了!”
一个白胖敦实的人擦着汗,拦在门口。
“今日午时来了个吃东西的蝎子精,在这吐了一堆毒液,毒气一挥发迷晕了好几位客人,清扫需要时间……客人若是不嫌弃,可以从后门绕一下。”
“蝎,蝎子……”白辰捂住口鼻,拉着司灵道,“要不我们过几日再来。”
司灵却没同意:“灵药难得,过几日再来不一定有了,就是绕下路而已,走吧。”
走也走不掉,白辰忐忑地问店家:“那蝎子精走了没。”
店家憨厚一笑:“没呢,这事耽误了药童拿药,现在病人都在后院等着呢。”
白辰在心底发出绝望的哀嚎,没等他嚎出口。
店家问道:“这位仙君根基尚在,修为空荡,想必是为了灵补丸而来的吧?”
司灵:“店家好眼力,莫非您就是那位任申,任掌柜?”
任掌柜挺胸,白胖地像个萝卜:“正是在下,想不到我的名声竟远扬至云外天了吗?”
司灵敷衍了两句,转头小声道:“我就说这闹市藏龙卧虎。”
可不是嘛,他们明明收敛了气息,却还是被这掌柜一眼看出来历。
这下白辰不得不服,对他们口中说得灵补丸来了点兴趣。
“那灵补丸还有吗?”
司灵皱眉,总觉得这人似乎另有目的。
任掌柜叹了口气:“原本有不少,可前日闹市里来了个大人物,大肆采买进补修为的灵药。现今我手上只余了一个,本打算自留……”
听罢,司灵给了一个眼神,白辰立马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姿态:“既然如此,掌柜自己留着吧,我不着急。”
司灵附和着:“白辰,你看那边是不是还有家药铺。”
两人一唱一和,看似漫不经心的,倒让任掌柜傻了眼。
“二位,二位,别急啊……若是诚心想要,我直接给二位就是。”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不信!
两人抬脚就要走,这次掌柜终于说了实话:“大人,灵使大人留步啊。”
真是好歹毒的眼,甚至还看出来司灵是文昌殿的灵使。
“灵补丸是真没有多少了。但只要大人肯帮我一个小忙,我手中的存货全送大人都行。”
在闹市,钱财永远没有人情好用。
既然话都说开了,司灵大大方方道:“说吧,什么事非要本仙出马。”
“二位可知这闹市的主人,红发真君。”
难怪……整个闹市的店铺名透露着一股简单粗糙的美感。
白辰终于忍不住了:“……他没有别的名号了吗。”
到底是什么奇人才能想出这样直白的名字啊!?
任掌柜一番解释,原来红发真君不久前在外面偶遇了一位高人,这位高人对经营一事颇有心得,刚来就将闹市中外边乱哄哄的摊子整顿地干净又规矩。
红发真君大喜,将他留在闹市让他整改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于是有间药铺便遭了殃,一个千年老店,积压了许多数不清道不明的药材。用途药性一概不知,立马引起了高人的注意,责令他们短时间内调查清楚写明功效,不然那批有危害性药材只能销毁了。
白辰听到这里,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任掌柜愁云惨淡道:“那高人出身凡世,论经营之道我确实不如他,可他哪里知道我们这的药材和凡间不一样,病人也都五花八门的。要是对症,对人稍有不同……是毒还是药是真的不好说啊。”
司灵了然:“掌柜放心,凡人我了解,和他们好好说就行,实在说不通我这还有独门秘法,保证让他不再找你麻烦。”
“多谢大人。”任掌柜如获大赦,他亲自将二人带到后门,“那位高人一头卷发,喉间缠了一圈绷带,二位进去便能看到。”
推开门,不大的庭院中站着两拨人,一波看诊,一波取药。药柜在前堂,药童往返两地忙得晕头转向,取药的那波队伍越排越长。
“你们别来回跑了,分两个人手把病患区分开,同样的病症一起拿药。”
那顺滑的卷发在一群不修边幅的妖族中格外显眼,这位高人难道是……
白辰的呼吸一滞,推开人群,加快脚步向那熟悉的背影走去。
“白辰?!”
“凌云简?!”
双目相接的刹那,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一旁的司灵同样震惊:“你们认识?”
凌云简揽着白辰的肩膀,激动地眉毛抖了抖:“何止认识,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白辰:“……”
司灵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好办了。”
白辰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闹市与故人重逢。
凌云简依然是毫无心机的样子,阴柔的五官在时间的冲洗下多了一层阴郁,除了脖颈间多了一道扯不下的纱布,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话多得说不完。
“他们告诉我,像我这样从凡界飞升而来的,底子差,修行之路最为坎坷,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第二次飞升的机会。我听完失落了好久,还以为你我此生无缘再见了。”
“修行比我想象得还要寂寞,我人生地不熟的,幸好红发真君人美心善,准许我留在闹市,给了我地方容身。”
注意到白辰的目光落在那层突兀的纱布上,凌云简宽慰道。
“若不是这个,恐怕我还不能飞升至此。大晋国破时,谢观带了人要将我送走,打算一人去面对大越铁骑。”
“他这个人啊,说话还挺算话的,当初推我上位的时候说会让我善始善终。所以最后敌军打到邺城,大家都想逃命,都想把我交出去保自己的命。可他……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为了当初的承诺打算替我抗下。”
“他一个臣子,如何能替代皇帝呢?所以我联合那些人把他困住,带着长剑,自己一个人上了城墙……”
在敌军前殉国的时候,鲜红转着圈洒出,人如秋叶飘零,从城墙上直直坠下。
他那个时候想,大晋的气数已尽,就算没有他皇兄。大晋的内耗依然无法避免,北越又在边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一个国家的衰落和灭亡不过短短的十三年。
“这伤是我殉国的证明。”凌云简感慨道,“脱离凡世,重新活过才知过往之浅薄。”
他恨过谢观,恨过贺家,当时的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苦苦支撑,左右都是孤立无援。
他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长着一张极恶的脸,他身边的阴谋诡计从未断绝。
而现在,他似乎能理解……有的人是依靠心中理念而活,他们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罢了。
立场不同,勿论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