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多少时间?”
送走盛年后,白辰眼神中的愧疚更深,第一时间向林陌确认道。
“最多三个月,续命并不能让他真正活下去,即使魂魄强行归位,但身体终归是死物了,迟早会支撑不住,腐烂不堪。”
白辰问:“那你呢?”
林陌本想糊弄一下,可对上那双异常敏锐的眼睛,他便知道,狡辩和说服都是白费力气。
没有什么是凭空得来的,巫祝族的改命之法,不过是以自身的命运相抵,换得对方苟延残喘一段时日,不用再抱憾离世而已。
“我啊……我不是人,不是鬼,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算什么,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这游荡……偶尔给人引个路,算起来我的寿数应该与此地同长,分一点给他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他说的记性不好是真的,因为他的记忆始于一轮巨大月亮,兽骨森森,耸入长空。
他没有呼喊,因为不会有人应答。没有记忆,连带着感知下降,连感到寂寞都是一种奢侈。
踩下沙砾前行,深绿褪去,白色的骨沙茫茫而起,形状不明的骨头碎片随着炽热的流沙忽隐忽现。
“啾——”
受不了热浪的阿杏缩在林陌的衣领里,少有动弹,仿佛蔫掉的花骨朵。
密林中当然不会有沙漠,此行的终点白银骨地,正是所有巫祝族的坟场。
“不知道苗李李他们怎么样了。”白辰担忧地看着阿杏。
盛年的死每时每刻都提醒着他,他仍然是云外天上无名的扫地小仙,看不清尘世,做不到未雨绸缪……只能无力地,眼睁睁地看人死去。
其实盛年的死活与他何干呢?
他大可以安慰自己是命运使然,盛年他注定有此一劫。在凡人出生前,命簿上早已落下他的死期。
对于既定的事,即使是司灵也绝不会出手改变。
他们从天外而来,凡间万千生灵都是昙花一现。他们是命运的纠正者,可以干涉更改,纠正偏离的命簿。可他们不是命运的参与者,唯独不可以感同身受。
类人,非人,因果皆不可结,终究是无法融入。
为什么……会这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向凡间时,他的心中开始有了波澜?
“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低沉的声音充满力量,支柱一样撑起白辰即将倒塌的内心。他在墨色的眼眸中看清了自己。
“苗李李……李李。”林陌念叨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霍玄钰问:“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你似乎曾经提过你们族长。你忘了很多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记得清楚。”
“哦,因为是族长把我养大的,族人的寿命都不算长,因此孤儿很多,通常是谁家有饭就去谁家吃。她一个女人又要管族内又要拉扯我,很不容易。”
白辰猛地转头:“天罚?!女人?!”
霍玄钰追问:“可否告知一下她的姓名呢?”
“我们都叫她阿栗。”林陌还想往下说,忽然一阵风沙打断了他的话。
『你要等,等到他们过来。』
人声在耳畔长鸣。
林陌痛苦地捂起耳朵:“我大概是疯了,怎么又……”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啾啾叽叽……”
阿杏摔在地上,焦急地在他身边跳跃。
“抱歉了,其实我还有一事隐瞒……其实我从没来过这里,每次我一来就会昏倒,本以为这次借你们的光,我可以走进去的……没想到,没想到还是……”
沙子在流动,林陌的脚在往下陷。
“我马上拉你出来,我一定能……”
无力感席卷了白辰身心,怎么每次他都后知后觉。
“别担心,这副身躯是不死不灭,我大概率会回到乱石坡,最多丢点记忆,这么多回都是这样。”林陌笑笑,“这话说得可能有些晚,我丢了东西,能拜托你们能帮我去找找吗,也不用多仔细,顺便帮我看一看就行……”
“好。”霍玄钰应道,“我们会帮你。”
流沙的速度很快,阿杏衔着林陌的发丝,急得往上乱飞,小小的身躯试图阻止林陌的消失。
“你还没说到底什么东西?”
眼看林陌只剩下头顶了,白辰也急了。
“啊,这个我忘了,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横跨了我半生的东西。”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清亮的“啾”。
半晌之后,白辰的伤感化作杂乱无章的愁绪。
林陌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啊!
“什么横跨半生,这不等于没说吗!!!”
白辰忍不住吼道。
“白辰大人……”
“怎么了?!”
霍玄钰将他都身体掰向前:“你看那个。”
风沙停了,摆在眼前的是黑夜中的一轮月,是多处风化的野兽肋骨,是前方瘦弱挺直的背影,跌跌撞撞捂着怀中之物,坚毅不断地向前。
“啾……”
阿杏发出哀伤的叫声,毫不犹豫地飞向前方。
男人走的不算快,可阿杏始终飞不到他的前面。
“他怀中抱的是一个小孩。”霍玄钰眼力很好,“我记得你说过,巫祝族有一个族长,曾带着病重的女儿进入禁地。”
白辰鬼使神差地就要跟过去,霍玄钰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事?”
白辰愣愣道:“十几年前?”
“为什么我们会看到十年前发生的事。”霍玄钰提出了致命的问题,“你没发现吗,这个男人一直在我们眼前,根本没有动过。”
“好像……是的。”白辰揉了揉眼睛,差点就被好奇心勾过去了。
好险好险,还好有霍玄钰在。
此时,前面男人停了下来,像是发觉了什么,左顾右盼。
白辰不敢乱动,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求神仙显灵,神仙显灵!救救她,救救我的女儿!”
熟悉的……声音?
霍玄钰牵起他的手:“走,去看看。”
“只要她能活过来,我愿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男人满面脏污,怀中的幼女却干干净净,安静地像是睡着了。泪水在他脸上冲出新痕,那张脸上是近乎疯癫的哀求。
“他是,他是……”白辰不免打了个寒战,因为太过震惊,话都没能说完。
霍玄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林陌。”
“是啊,他是苗林陌。”
黑羽落下,少女的羽毛化作黑裙轻轻铺落在男人身上,穿透,又散开。
记忆是抓不住的,用尽力气也无法触摸,万千思绪无处诉说。
“他是我的爹爹,苗林陌。”
肤色雪白的少女拥抱着虚幻的阴影,那双杏眼黯淡无光,黑影在她身上散落,宛如落叶衰败,枯木腐朽。
白辰拉着霍玄钰微微上前,不可置信道:“阿杏?”
藤林墓碑上的姓名不是苗木,而是苗杏啊……
“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是很重要,跨越我半生的……”
林陌确实没有撒谎,他的疯癫来源于他的女儿,他被困在了这里多久,就找了多久。
他苦苦寻觅,时刻记挂,一刻都不曾忘记的,是他的至亲,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苗杏双眼含泪,凄凄回眸:“救星大人,求你帮帮我爹爹,帮他走出无尽的梦魇,给他一个解脱吧。”
少女亭亭玉立,声音恳切,魔气在她身上融合变化,温顺无比。
白辰有点混乱:“你是苗杏,林陌是你爹……也是那位失踪的族长?等一下,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所以苗林陌没有失踪?只是来找你的路上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的林陌,不是我爹爹的全部。此事说来复杂……救星大人,向前吧,不要停下,我们实在等得太久了。”
苗杏闭上眼睛,黑色羽毛遍布了她全身。
“我的族人会为你们开路,我的黑羽会化作风,陪伴你们到骨地的中央。”
此时风沙停了,耳畔寂静,前路无阻,似在邀人前行。
“向前吧,不要担心,也不要回头,不必为虚影而悲伤,不必为逝去而惋惜。在骨地的中央,有一切的答案。”
虚影变换,不知又是谁遗落的记忆。
“走吧。”霍玄钰握紧手中的枪,“凡事有我,不必担忧。”
寻常的四目相对,白辰却红了脸。
“这次要跟紧我。”
*
苗杏死的时候,刚刚过完五岁的生辰。
那是她过得最不开心的一次生辰,没有娘亲,有没有丰盛的大餐。
爹爹端了难喝的苦药进来,好说歹说哄她喝下。
“娘亲呢,娘亲还没回来吗?”
小阿杏期盼地看向门口,可惜爹爹并没有回答她。
她的爹爹是族长,族长就是要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族人,所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只有晚上。
阿娘说,虽然爹爹很忙,但是对小阿杏的爱一点都不少。
阿杏当然明白,每回爹爹到家都会高兴地把她举高高,像是在飞一样。
有时他会说:“小阿杏变重咯,要长高高变成大姑娘了。”
娘亲则会在旁边笑着催促:“哎,小心别磕着头。给你留了饭,再不吃就凉了。”
药真苦啊……真想回到娘亲还在的时候,不用吃药,手上的印记不会痛,爹爹还不会偷偷掉眼泪。
“你要带阿杏去禁地?”
“这是最后的希望,我……去祈求神明,我能通过一次,这一次肯定也能……”
“唉……”妇人没再说什么,她悠长的叹息说明了所有。
思念化作梦中的泪,沉沉睡去,又昏昏醒来。
小阿杏在爹爹的怀抱中醒来,她很难受。阿爹稳稳地抱着她,没让她吹一丝风,可她还是很难受,身体里好像有两个爪子在打架,要将身体撕成两半才肯罢休。
疼得她直冒汗,意识不清时,嘴里蹦出的话是乱糟糟的。
“爹爹要去哪里,要回家,和阿杏回家吧……这里没有娘亲。”
“药,好难喝,不要喝呜呜呜……”
“阿杏乖,阿杏不哭,很快病就好了,阿爹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他学着妻子的样子,轻哼起了哄人入睡的歌。
“摇啊摇,晃啊晃——我的小阿杏啊……快些睡吧,好长大,长大好把花儿戴……”
阿杏不明白为什么爹爹的声音会哽咽,为什么脸上会落下温热的水。
“爹爹,我好像看到娘亲了。”
在断续的歌谣中,五岁的阿杏永远闭上了双眼。
她死了,死在爹爹温柔的怀抱里。
巫祝族没有魂魄,她本该归于混沌的沙砾,或化作凶悍的魔藤。
然而再次醒来时,她还是苗杏。
“你好啊,小阿杏。”长着角的银发哥哥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找你阿爹好不好?”
银发哥哥长得极美,恍若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是只有在庙宇朝拜之处才堪得一见的神相。
阿杏看呆了,卸下所有防备心,拉着他的手指跟着他走。
“小阿杏想见娘亲吗?”
阿杏毫不犹豫道:“想,”
“那要等很久哦,阿杏愿意等吗?”
“阿杏愿意!只要能见到娘亲,哥哥要阿杏等多久都没关系。”
“哥哥?”银发诧异了一瞬,随后莞尔道,“不是哥哥,你应当叫我祖宗。”
“祖……宗?”
是小阿杏不能理解的词汇,她皱眉思考,最后豁然道。
“哥哥好厉害!”
银发哭笑不得:“也没你想的这么厉害啦。”
与明朗的长相不同,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愁。
“若是我有能力,你与你的族人就不会经历至亲分离之苦……唉,仅凭现在的我,没法将你们的魂魄补全。”
银发哥哥又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词,小阿杏全都认真聆听着。
“祖宗哥哥需要帮忙吗?阿娘说,一个人吃不完的饭,十个人可以吃完。阿杏愿意帮哥哥吃饭。”
“如果不是吃饭呢?”
阿杏握拳:“不是吃饭也可以!”
“阿杏真体贴,比我家的那个小冰块好多了。”银发哥哥在细长的影子下停了下来。
“阿杏乖,你只需等待,等我想要的人前来,等我的力量补全,我会送你们入冥土轮回。”
“只是……你爹爹可能还要留久一点。”
一轮圆月,银发少年坐于巨大的骸骨之上,发间藏有一只圆润的小鸟。
他静静等待来人,等待这一场交易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