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死的藤条掉落,碎裂声微不可闻。
苗李李卯着一股劲拿着小刀往前,瘦弱的身躯在枯藤林中闯出一条路,将那两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小李小兄弟,你这样一言不发的让我们很惶恐啊。”余百志按着黑脸的赵石头,在后面好声好气地请求道,“你有事你告诉我们,别憋在心里憋坏了。起码告诉我们急着赶路的缘由吧……”
苗李李:“等到地方了你们就知道了。”
“你这人怎么……”
“赵兄赵兄,冷静哈。”
余百志额头冒汗,在这两人之间周旋半天,也只不过是把一触即发的火气消了一点点。
他十岁之前都在邺城的巷子里流浪,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自雾气退却后,偌大的乱石坡只余他们三个,苗李李大叫一声不好,便带着他们两人一起来到了这片枯藤缠绕的树林。
不解释,不说明,对发生的事闭口不言,反而一脸烦躁,闷声开路。
这位赵兄在后门快憋屈死了,他们完全是按照苗李李的话做的,结果一觉醒来,没了三个人。
换谁谁不觉得诡异?
问话问半天都得不到回应,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赵兄赵兄,你看,这路上好多石碑。”
苗李李是他们之中唯一熟知路途的人,余百志知道此时万万不可起冲突,只能说些有的没的转移一下赵石头的注意力。
“爱女……苗氏……这是墓碑?”
“是前人留下的,别乱摸。”惜字如金的苗李李终于肯回头看他们一眼。
三五个墓碑光洁没有棱角,半截在土中,散落在路的两侧。
刻横很深,足见当时用了多大的力,但是字迹却抖得不能看 ,大概因为刻碑之人与这墓的主人有很深的牵扯。
单看着这些刻废的墓碑就能体会到雕刻之人有多么地悲痛欲绝。
一次次地拾起石碑雕刻,又因为心痛而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无法继续下去。
“喂,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我们将军究竟去哪了?!为什么不去找人让我们和你在这树林里乱转。”
赵石头心火更甚,原本几人就没说过几句话,他对苗李李的信任源于对霍将军的信任。
现在将军下落不明,这小子什么都不说,他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没办法。
这下好了,苗李李话说得简短,更激他的脾气。
“想知道?”苗李李顺手把枯藤全扯下来,手心扎入木刺也不在乎,“你们自己过来看吧。”
平静的潭水入镜面一样干净透彻,一方清潭,倒映出一片绿意盎然。
“看什么看,不就是……”赵石头脾气上来了,还想再发几句牢骚。
余百志好不容易将他拦下,幽幽地问了一句:“赵兄,你看清楚了吗……”
潭水分割了枯黄与新绿,他们所处的枯败之景,在小谭这种完全是另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救星大人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马上想办法把他们拉过来。”
苗李李坐在潭边,缓缓地释放体内的黑气。
“所以从现在开始,离我三尺远,在我清醒过来之前绝对不要靠近我。”
*
“咳!咳咳咳!咳呕——”
林陌扶着树狂咳,几乎要将肺呕出来。
“真是……见了鬼了,要不是无处可逃了,我咳咳……我死都不会带你们来这里。”
以石碑为中心,周边的树藤望而生畏,不敢上前,形成了一个圆形的保护圈。
“你早知道这里安全,是吗?”霍玄钰沉着脸,怒而不发。
“停停停,我没功夫和你掰扯,我要晕了,我一进这里就头晕。”说着说着,林陌靠着树缓缓倒下,“你们想到办法了记得喊醒我……”
说晕就晕,甚至没给一点反应时间。
白辰怯怯地瞧着霍玄钰,他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唉,小阿杏,你为什么要吃花……”
阿杏站在陷进去半截的石碑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白辰蹲了下来,点了点阿杏的圆脑袋:“你惹的祸,你说怎么办吧……”
小狐狸的后背发毛,霍玄钰的目光仿佛要剜他一块肉下来。
怎么感觉……刚才他说错话了?
只不过是说自己放点血这些魔藤就能消退,为什么霍玄钰要这副模样,好像有点难过?
难过什么?又不是放你的血?
望向手腕处还没消退的疤痕,白辰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他是真搞不懂霍玄钰在想什么,稍有不慎就会看到一张憋闷难过的脸。
看到霍玄钰不高兴,他的心好似被一根线牵着,忍不住也难过了起来。
“啾!”
“大人……”盛年刚收拾好自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啊?你在叫我吗?”
“是,我刚才胡乱抓到一块这个,好像是石碑的一部分。”
盛年将东西递了过来,他原本是想给霍玄钰的,但是那边的眼神好像要吃人一样。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兵,刀都没正经摸过几回,那眼神吓得他立马调转方向,决心还是和这位和善的大人说比较好。
“爱女……苗氏木……”
白辰喃喃地念着,他忽然想起栗婆婆提到过的一个人。
巫祝族失踪多年的族长,曾带着病危的女儿走进禁地。
“爱女,苗木。”
这是一块墓碑。
白辰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那位族长最后没能救回自己的女儿,然后呢?
“啾!”
阿杏站在残破的墓碑上,先是期待地眨着眼,见白辰毫无反应,又主动地啄着他的手心。
漆黑的羽毛炸开来,发出绚烂的光彩。
白辰惊地手一抖,紧接着就看见阿杏飞向林陌,乖巧地落在他肩膀上。
“爹爹,娘亲会好起来吗?”
“我好像……看到娘亲了……”
拿着石碑的手剧痛无比,陌生的声音不断涌入白辰的脑海中。
“真相很残忍,对吧?”
“……”
“上前来……来和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将许诺你们,摆脱只此一世的宿命,走入‘人’的轮回。”
头好疼……这又是谁的记忆?
“小心。”
后背的怀抱很温暖,抬起头,那张俊逸的面庞蓦地在眼前放大。
白辰的瞳孔骤缩:“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随着零碎记忆的涌入,给白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当初在鹿鸣观,因为神力残留,他走入了某个凡人的记忆里。
神力构建出独立的天地,其深处不受尘缘镜的规则桎梏。
理清思路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天雷是尘缘镜内的纠察的手段,未免灵使过度干涉凡人命运,引起大乱。只要是超脱凡世之内,凡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皆不能宣之于口,现于人前。
然而就在刚才,他们提及魔气,却无天雷落下。
“是白雾,白雾并不能致幻,而是把人拉入这里的关键!”
白辰的眼睛发亮,如果他们不在密林中,而是被卷入了残留的神力里。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可以随意使用仙法,不用担心反噬了。
“这和在鹿鸣观是一样的,只要找到神力的核心,我们就能平安脱险。”
脑海力道想法转得飞快,白辰立马念了个法诀,身体腾一下升起:“我上去看一看怎有没有路。”
见他用了仙法,霍玄钰阻止不及,第二反应就是把盛年打晕。
“唔哇!”
几乎是同一刻,树藤终于找到了目标,兴奋地甩动,化身绝对的捕猎者,编织成笼将这块地牢牢盖住。面对铺天盖地的树藤,白辰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疯狂生长的树藤贯穿心胸。
唰——
银光乍现,飞起的长枪以极速扎入巨藤的蠕动的中心,切断了那支来势汹汹的树藤。
大概猜到了树藤为何躁动,白辰立马停了法术,大声呼喊:“玄钰,快来接住我。”
垂直落下的轨迹很好捕捉,霍玄钰张开怀抱,生怕差了分毫,即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骨骼微响,他还是紧紧地抱住落在怀中的小狐狸。
“好了好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白辰一脸心虚,干笑两声。
“哈哈,我忘了魔是以仙力为食的。”
一旁的盛年早已吓破了胆,在地上连连磕头:“仙人……真的有仙人……仙人恕罪!仙人恕罪!”
白辰不解:“他怎么了?”
反应未免太大了些……
霍玄钰一针见血道:“大概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你心里害怕。”
“大人,我都是迫不得已……是太子,太子他逼迫我做的!”盛年掏出藏好的毒针奉上,“我,我只想着安安分分过日子……从没想过要害人啊!”
“这是?!”
霍玄钰叹了口气,看着白辰困惑的眼眸,他道:“你想知道对不对,即使我告诉你这种肮脏的手段会污了你的耳朵。”
“你……早就知道吗?”
霍玄钰嗯了一声:“大概猜得到吧,毕竟见识过很多了。”
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自他父母故去,他见识过太多,他见过那些叔伯为了财产露出的丑恶嘴脸,见过官场那些官员之间的算计和阴谋,见过战场上那些阳奉阴违的士兵。
远近亲疏,高低贵贱,分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我想知道……你一直都在独自面对这些吗?”白辰勾起霍玄钰的小指,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歉意,“对不起,我总是很迟钝,不能体谅你的心情。”
霍玄钰笑了:“你道什么歉,真是一只笨狐狸。”
他在这满是污秽的人间浮沉,本是百无聊赖。
直到……有那么一只良善的小狐狸出现,不沾世俗,不惹尘埃。
从此花开有声,群山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