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邀帖,是拜帖。
在砸坏贺国公府两架马车后,贺明川递来的拜帖,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贺家地位显赫,贺国公历经两朝仍能明哲保身,可见其智慧。
肯定不能真的让贺明川跑这一趟。
霍玄钰吩咐秦宁准备见面礼,再递个拜帖。
恐怕这国公府是非去不可了。
白辰知道后蔫蔫的,只哦了一声,也没吵着要跟着去。
霍玄钰大概猜到小狐狸为什么闷闷不乐,忍不住安慰说,贺国公府家风严谨,就算你去了也是在前院,见不到女眷的。
没想到白辰反问,连你也见不到吗?
或许能吧。
毕竟与贺国公同坐他还不够格,此次只是拜访与他同辈的贺明川,贺家姑娘由兄长带着在旁边也不算逾矩。
然而霍玄钰并不想给白辰这个希望,冷言道,是的,见不到。
有一刻心中恶念丛生,他甚至想把白辰永远锁在这个院落里,慢慢地教导,引诱,成为他唯一的依靠,让他再也不能离开。
莫名的占有欲似乎在心底沉积多年,如今就快要按压不住了。
在这之后的第二天,白辰醒的特别早。往常霍玄钰都会在辰时敲门,为他带来热腾腾的早饭。
这时候霍玄钰应该在去国公府的路上了吧。
白辰躺在摇椅上,沐浴着暖洋洋的日光。
他第一次觉得这院落有些空。很安静,连落花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天来,他常常做梦。
梦里是看不清面容的书生,还有孤零零的玄色背影。
那个空间里的记忆,关于那个书生的一切,当真如一场梦一般,醒来了就越发模糊。
可他不想忘记。
凡人是易碎的,一点点的尖锐都能让他们破碎。
他现在才懂。
若是有一天霍玄钰也会如陆生那样轻易消逝了。届时,还会有谁记得凡间发生的一切?
上冠会记得吗?还是只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依然形同陌路。
不能再往下想了,徒增痛苦而已。
起码最后他会记得一切,记得曾经有个凡人叫霍玄钰,对他很好很好。
见到了,便会心生喜悦,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见不到,便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等待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
搞不懂这算什么,他搞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白辰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闭上眼假寐,渐渐地他又进入了梦乡。
“衡安在上冠殿里直跺脚呢……你惹他生气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双手抱胸,他的衣摆上有滚边的金纹,远看如太阳一般,散发着金灿灿的光。
“他是小孩子脾气,一会就好了。”眉眼如画的玄衣公子蹲在地上,不知鼓捣着什么。
“你们一向交好,今日是怎么了?”
玄衣公子放下手中白玉树枝,起身遥望着翻滚的云海,眼底多了一丝无奈:“九华,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化作尘埃,早你们一步离去。”
“偶尔想过。但你现在有了仙躯,成了仙的凡人寿数肯定比地上的凡人久,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
玄衣公子摇头:“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考虑。”
“那你是?”
“是衡安……我怕我走之后,他会因为我的离去,去做一些出格的事。”
“那不至于,他是唯一的龙神,天生带有净化之力,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比他还要圣洁的存在。”
玄衣公子仍笑着,眉眼间的底色却是悲凉:“你知道今日他同我说什么吗?”
九华的神情变得严肃。
“衡安说,他潜心研究了许久,创造出来一种秘法,可以把他的寿命让渡给我,连带着他的法力,他身上所有存在的东西,一同分享给我。”
“他疯了吗?!”九华愕然。
“他没疯,而且很清醒,甚至急不可耐地想向我展示他的成果。所以我把他骂了一顿,告诉他如果再有这种危险的想法,就当我们没认识过,以后再不相见。”
这世间有自己的造物法则,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
损盈成亏,随世随死。
一切都会有代价。
唯有法则不变,不可跨越。
衡安知道,却还是任性妄为地提出要让渡自己的生命。或许连任性都算不上,他只是找不到其它的办法,太着急了。
“九华,我常常看见忘川河畔,那些人的灵魂碎成千万片,变成不起眼的千万滴水融入蜿蜒的河水中,再无返回的可能。从我有心观察,便一直留意着,如今那河面宽了整整一倍不止。”
“人的灵魂从云端雨露诞生,落在地上经历了短短几十年,再落入河里,便结束了。这样的一生,真的……太短暂了。”
即使成了仙又如何呢?
凡胎登仙,寿数也不过几百年。
不及天生仙族,有着数千载的光阴的九华。更不及神龙化形,与天同寿的衡安。
“再等一等吧。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驱逐魔气,等衡安料理完地上各族之间的战乱,等你安顿好迁移去青界的难民……等这些都处理好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少时的九华以为,只要他们三人合力,这世上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玄衣公子这次没有温声接他的话,默然地拾起地上的白玉枝。
衡安喜欢雪,他诞生于雪山上千年不冻的天池,鳞甲雪白,会在阳光下透出斑斓的色彩。
龙是尊贵的神明,理应捧着供奉,可衡安是一只白龙。
白色,人们只能想到刺骨的寒冷,以及死亡时的僵硬。
更何况神龙化出的人形,少年的脸风华绝代,美得惊人,甘愿让人匍匐脚下俯首称臣。
于是他身上又多了一条蛊惑人心的罪名。
人人都说,白龙降世,是不详之兆。
只有他不这样认为,他捡到这条小龙的时候,对着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一定要洗清大家的误解。
他要将这只白龙,带到他原本的位置上去。
幸好他还有些本事,如今的衡安再也不用避着人生存。
可惜的是云外天没有雪,青界也没有……地上正战火纷飞,衡安为了平乱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心情赏雪。
所以他答应衡安,要为他种出一片洁白的花海,那是一种千年万年都不会败的花……
“又失败了?”
九华也蹲了下来,仔细看他把玉枝种下,施法,然后毫无变化。
玄衣公子不断尝试着:“是啊,试了许多次都没有反应。明明这块玉很有灵气,我还以为很容易就能成功。”
九华挑眉:“这玉有些眼熟。”
“当年偶然得到这一块墨玉,原本只是想给衡安雕一个发冠,破开却发现墨玉之中有着白玉。这玉奇异难得,扔了怪可惜的,我便把白玉芯留了下来。”
九华了然道:“所以你如今想到用它作为材料,看看能不能在天上种出花来。”
“现在看来的确有些困难。”玄衣公子自嘲地笑笑,“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话音未落,原本如死物一般的白玉枝竟忽然长高了一截。
两人皆是一惊,连忙一起蹲在地上死盯着这些树苗。
又是短短一瞬,白树苗疯狂向上生长,长出枝干,玄衣公子猝不及防地被顶离地面。
“成了。”
挂在树枝上玄衣公子不慌不乱,语气仍是柔和的。
“九华,你能不能帮我去喊衡安过来。我怕我乱动这些树会出什么差错,就先不下去了。”
“不用,衡安快到了。”
一阵疾风刮过,还没看清人,就听到闪动的白影大喊道:“无烈!九华!你们快来帮帮我!”
慌乱的衡安神君披头散发,正拎着一个表情冷淡的小娃娃,急得满头大汗。
“你们快帮我把他处理掉。”
小娃娃不哭不闹,也不开口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吵闹。
九华目瞪口呆,口不择言道:“你们竟情深义重到如此地步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衡安抬头一看,发现罪魁祸首正在树上挂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更生气了:“你笑什么!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九华:“???”
挂在枝头的无烈道:“衡安,器灵化形而已,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