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卫西的这句话, 回宁城的三个多小时里,车厢中始终保持安静,气氛的凝重程度, 比来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西表情认真,外公双眉紧锁,张叔专心开车,一脸担忧。
而苏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直低着头, 看不出在想什么。
临近中午的时候, 车子进入宁城, 路旁的公交站牌和地铁标识都是熟悉的模样。
苏乔开口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张叔,到前面地铁站就放我下车吧, 谢谢。”
张叔看了眼外公,老人说:“这么热的天气,我们先送你回家。”
苏乔:“外公, 不用了,我自己走。”
少年语气温和,但神情坚决。
外公轻轻皱眉:“那好吧,乔乔到家后给外公打个电话, 这次也累了,休息好了再去学校。”
苏乔:“好。”
目送苏乔走进地铁口,外公说:“到午饭时间了,就在附近吃饭。”
“哎呀,老爷子,家里有点事, 让我快回去一趟。”张叔演得很认真,“我把车子开走, 你们吃完饭再来接你们。”
不远处就有几个购物中心,相互独立,但是可以从地下通道来回穿梭,张叔把他们送到其中最大的一家“天悦城”,就自行走了。
卫西问:“外公想吃什么?”
外公不说话。
卫西:“淮扬菜,还是粤菜?天气这么热,吃火锅也不错,番茄锅底?”
外公:“随便。”
卫西淡笑。
他的外公从来雷厉风行,做事果决,哪怕是吃饭,也会根据当时情况选择最优的,味道好、环境好、档次高、有意思……
“随便”这种词,他外公极少说,在老人家眼里,这是偷懒的意思。
今天跟他这样说,显然是生气了。
从他在对苏乔说出那句话开始,外公一直憋着火,只是在高速路上不方便骂他,又有苏乔在旁边,无论外公说什么,都会加重苏乔的尴尬。
把他带来吃饭,也是为了这件事。
吃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卫西最终选了火锅,品牌连锁,番茄和麻辣的鸳鸯锅底,点上一堆肉和一盘菠菜,给外公倒上店里自有品牌的酸奶,自己喝了半瓶冰可乐,外公终于开口。
他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你想怎样”,也不是“想干什么”,而是“想什么”。
不愧是亲外公,这是想从根源出发,找出他现在的症结所在。
卫西:“就是您看到的这样。”
外公:“但是乔乔没有这个意思。”
卫西:“目前来看,是这样。”
外公皱眉。
“外公。”卫西往番茄锅里倒了小半盘肥牛卷,“明年要高考了,他不会答应我的。”
外公眉头锁得更紧,一副“那你为什么要如此”。
锅底炙热地翻滚着,肥牛卷浮了上来。
卫西陷入沉思。
他知道,苏乔在躲着他。
昨天,卫西回到酒店,屋内空调打得很低,苏乔歪在沙发上睡着,手边的茶几上摊开摆着几张卷子,看上去很用功。
卫西想起自己书包里也有好多空白的试卷,就走过去,想看一看那几张。
茶几旁只有一张T字形的长沙发,苏乔窝在一侧,卫西准备坐在另一侧看试卷。
就在他走过去,刚刚拿起试卷,还没来得及坐下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苏乔的手动了一下。
这并不奇怪,很多人睡着了都会有这种反应。
但卫西觉得苏乔这样很有趣,忍不住又看了一会儿。
就是这一个偶然,他看到苏乔的睫毛抖了几次,仔细辨认,连呼吸也放得非常轻。
更重要的是,苏乔的脚背绷得笔直。
这是苏乔装睡的表现,可能连苏乔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意识到这点后,卫西起先不解。
为什么要装睡?
他们眼下关系虽然算不上多好,但也没坏到那份上,经过这次外公的事,还能更亲切一点,有什么必要躲着他?
视线在那张熟悉的脸上逡巡而过。
白皙洁净的皮肤、饱满的额头、长而密的睫毛、挺拔的鼻梁……
最后,他看到苏乔的嘴巴,双唇湿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右侧嘴角处带着一点小伤口,那是他昨天留下的。
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举动,连卫西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他的性格一直如此,想到了,就去做。
苏乔早上醒来,什么都没说,对待他的态度也很正常,他以为苏乔没有察觉,毕竟,对一个从没恋爱过的单纯少年来说,看到这种伤口,第一反应大概是被虫子咬,而不是别的。
他为此还在心里偷笑。
但配合眼前苏乔装睡……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卫西想也没想,朝苏乔俯身。
当时,卫西看苏乔会作何反应,但真的亲上去,嘴唇感觉到熟悉又遥远的触感,鼻腔里嗅到淡淡茉莉花香的时候,那些疑问和深思一起迅速沉底,被油然而生的浓烈欲望所取代。
那个吻持续了好一会,松开苏乔时,自己也有些喘不上气。
可苏乔依然在睡。
那一瞬间,卫西有种冲动,他想继续亲下去,直到苏乔憋不住,强行醒过来面对他。
但不行,再要来一次,他可能有些控制不住某些蠢蠢欲动的欲望。
于是他选择离开,并在下楼十多分钟后,给苏乔打电话。
结果苏乔依然态度平平,根本没有提及在沙发上的亲密行为。
卫西可以肯定,苏乔在逃避。
因为他之前说过想和苏乔在一起,所以面对他的这种行为,苏乔难以面对,选择逃避,这是最为可能的理由。
“我想试一试。”
卫西在试探,苏乔知道。
苏乔原本觉得,假装不知道昨天卫西的行为,就不会再有变故,悄然发生,又悄然结束,是最好的结果。
但事实难以尽如人意。
从卫西问出“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开始,苏乔就知道,他的打算落空了。
卫西发现了。
他看出了他的逃避,当着外公的面说出那句话,是为了暗示,他不会就此罢休。
毕竟,连外公都不打算瞒着,这个世界上,大概再没人能让他有所顾忌。
苏乔不想探究卫西这些行为背后的原因,但他知道,卫西不会就此作罢。
一个原本就聪明的人,又加上“重生”的buff,倚仗着头脑和阅历,对付一个刚过十八岁、从未有过感情经历的少年人,能有多大难处?
不管卫西对他究竟怀着怎样的情绪,可以想见,往后的日子,他不会过得太平静。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累。
苏乔忽然深深好奇,卫西到底想要怎样呢?
傍晚,在卫西单独居住的别墅,苏乔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是忽然造访的,事先没有告知,卫西被弄了个猝不及防,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他露出笑脸,走到厨房,拿了两瓶冰水出来,一瓶递给苏乔:“你突然跑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苏乔没接水:“你觉得这个不重要吗?”
卫西:“当然重要,这关系到我们后半生的幸福。”
苏乔:“……”
卫西在苏乔对面坐下,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空调温度调的极低,屋子犹如一座冰窖,坐在沙发上都能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自己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喝着冰凉的水,镇定自若,全无反应。
喝了两口水,他慢慢开口,声音很轻:“你不喜欢我吗苏乔?”
“……”
苏乔皱眉,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谈不上喜不喜欢,眼下的问题,也并不在此。
卫西仿佛看出他的想法:“你想听真话,还是不太真的话?”
神经病,苏乔咬住舌尖,差点骂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西:“上次我问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觉得我在逗你玩,那这回,我当着外公的面,说同样的话,你还这样觉得吗?”
果然是因为这个。
苏乔在心里冷笑,面上则很平静:“听你的意思,是以外公作为媒介,让别人信你?”
卫西:“没别人,只有你。”
苏乔:“……”
卫西:“你很难理解我这种做法?”
“……”苏乔想了想,“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没觉得你对我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你这样的性格,也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所以到底为什么?你可以直说。”
卫西正好喝了口水,差点笑喷出来:“苏乔,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什么疯子神经病,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一样。”
苏乔没笑。
卫西拧好瓶盖,为了确保足够紧,他将水瓶倒立过来,透明的液体从瓶底滑向瓶口,在瓶子里来回晃荡,像遭遇风暴的迷你小湖。
“记不记得我上次说,看到你对别人好,我觉得不太高兴。”
苏乔:“记得。”所以呢?
卫西:“就是那次,我想,现在是同学朋友之间的相处,如果有一天,你跟别人谈恋爱、在一起,肯定对那个人更好。”
苏乔:“胡说八道。”
卫西:“只是假设,但我连假设都觉得不开心,如果真有那天,我会很生气,很难接受那种可能性。”
苏乔额头直抽抽:“所以你先下手为强吗?”
“一开始是这样想。”卫西注视着苏乔的浅色瞳孔,那里面明显有怒意,“在北京的时候,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苏乔沉着脸,不说话。
卫西盯着他片刻,轻声说道:“是欲望。”
苏乔没听懂,自然而然又皱起眉。
“我亲你的时候,身体有反应。”卫西好像没察觉自己说的到底多么令人羞耻的话,语气平顺毫不磕绊,“没办法控制。”
苏乔愣了一下,心里深深震惊。
同为成年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但卫西竟然会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不但直白,还毫无羞耻感。
从前,哪怕他们已经是同床共枕的关系,卫西也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如今……
苏乔抑制住万千思绪:“你别胡说了。”
卫西:“试试?”
苏乔面色一变。
“开玩笑而已。”卫西又笑了,但很短暂,立即恢复正经,“你问我,我就如实回答,我不想骗你。”
苏乔抿着嘴:“这些不足以成为你那样做的理由。”
卫西:“或许对别人来说是,但如果我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被其他人抢先,再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苏乔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先下手为强,不能用在这种事上。”
卫西:“你现在不理解,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在你点头之前,我不会放弃。”
其实过来之前,苏乔在心里盘算过,凭借对卫西的理解,他做出了初步判断。
眼下,卫西的回答依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可细想之下,又完全符合其人设性格。
他知道,外公已经找他谈过,可依然改变不了。
不得不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卫西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会不会找人假扮你的男朋友,来骗我放手?”
苏乔冷淡:“你想多了。”
卫西笑意更深:“你不是这样的人。”
聊到这里,也没什么必要继续了。
对卫西来说,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哪怕是“成为恋人”这样必须有两个人一起才能做到的事,他单方面决定下手,也不会被另一方的态度所左右;
而对苏乔来说,了解了卫西的想法,就达到了他来此的目的,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他仍然问了卫西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卫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其实有个办法,如果我突然死了,你就不用再面对我。”
又是一句近乎发神经的话,但卫西用玩笑的方法告诉苏乔,没死之前,应该都会“追求”他。
同时,也避开了苏乔的问题。
对苏乔而言,卫西喜不喜欢他本身并不重要,他一连两次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本身就是答案。
一个毫不意外的答案。
但对卫西这种莫名其妙的偏执,他觉得头疼不已。
如果对方不是卫西,而是其他什么人,他可以直接拒绝,哪怕说很难听的话也没关系,在这种事上,暧昧不清才是最差的态度,只要他足够冷酷,对方总能知难而退。
但换作卫西,只会把他的拒绝看作玩笑,对他的冷酷视若无睹,即便面对面清楚地说了不行,他还是会按照自己的心思去行动。
他用懒散和随意自在的“无耻”,遮掩骨子里冷静却又疯狂的执拗。
谁都拿他没办法,而追求一个人,从来也不是犯法的。
“我要是突然死了,你就不用再面对我。”
苏乔耳畔响起卫西说这句话的样子。
好端端的,当然不会死,卫西不过是展示自己的决心。
但如果他忽然发现,其实苏乔已经死过一次呢——既然能重生,就代表死过一次了吧。
他们如今是同班同学,相识多年,还有外公的情分在,曾经高一时,他还对卫西有过超出同学的情感。
大概在卫西看来,有这些东西存在,他们之间的基础其实很好,苏乔目前不肯答应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比如高考、比如两个男生在一起面临的问题、比如社会层面的对待等……
这些的确是真实存在的问题,却并非根本问题,只要苏乔点头,其他一切,都有迎刃而解的途径。
而他让苏乔点头,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苏乔想想卫西可能做出来的事就觉得头晕,但该说的都已经说过,卫西依然要如此,无论他冷漠还是拒绝,都没有作用。
没办法了。
其实——并不是完全没办法。
有一个办法,很大概率能让卫西放弃。
在卫西看来,他的追求是崭新的,完全自我的;
可其实对苏乔来说,大概率只是前世悲剧的延续。
这是他们信息不对等带来的差别,也是分歧。
如果卫西得知了所有实情,就会明白,苏乔不接受他,并非因为不喜欢,或者不够了解。
恰恰相反,是因为曾经太过喜欢和了解,才会有这样的选择。
前者,或许难,但还有希望;
而后者……
对卫西那样傲气的人来说,这必然是个重大刺激,足够刺激到他放弃所有行动。
假如卫西知道他确实是重生的,会怎么想?
明明曾“在一起”好几年,为什么重生以后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明明一直很喜欢他,为什么现在这么冷淡?
……
离开卫西家时,苏乔下了决心,在高中仅剩的几个月里,他会把学习放在首位,把其他事放置一边,希望卫西尝试过后自觉无趣,会主动放弃现在莫名其妙的行为。
如果不能,上大学之前,他会把一切向卫西和盘道出,彻底结束这一切。
他一直莫名抗拒让卫西知道他的重生,他害怕打破如今的平静生活。
可如果真的到那天,没有其他选择了,他也只能孤注一掷。
外公的事结束,苏乔和卫西回到学校,继续开始忙碌的高三生活。
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上学、考试、功课、补习、放学……日复一日,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来年六月份。
对苏乔而言,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就是卫西。
如先前所说的那样,他真的继续追求苏乔,虽然在高中独特的环境中,他也做不了太多,但他的“奇怪”言行,多多少少还是引起了一些关注。
某次,和陈晨在体育馆打球,休息的时候,陈晨忽然问他:“卫西是不是在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