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秦和瑟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看着面前穿衣镜里规规整整地自己,紧张地深吸一口气。

  潜入在意识之海中,感受到大蛇身上的鹿角牌位置不再变动, 另一个鹿角牌也安安稳稳地, 没有移动和断联, 秦和瑟再次回到现实, 隔着衣服, 摸了摸脖颈下已经失效的徽记。

  看来奥罗巴斯已经就位,自己也可以开始了。

  “小红。”

  鲜红的龙出现在镜子前, 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根据鹿角牌的定位,向外海飞去。

  为了继续旅行, 为了不加班,这个计划一定要成功。

  老子绝不加班!

  那颗格格不入的细小砂砾出现在秦和瑟的面前;这是他花了整整三个月, 从那与《日月前事》有关的,无尽的漆黑因果之中,找出的唯一一点生机。

  在第一次接触《日月前事》的时候,他就感受到这个过于渺小的因果, 但因为它过渺小, 让秦和瑟以为这只是一个幻觉。

  直到上一次, 秦和瑟接触到奥罗巴斯的因果后, 真真正正的“摸”到了这个唯一的生机。

  秦和瑟将砂砾握在手中, 随着小红设置的加密被解码, 这份微小的,只有一个名字的信息被真正展开。

  他闭上双眼, 将所有感知收回到意识之海中,在信息的海洋里, 念出了那短短的四个字:

  “伊斯塔露。”

  ……

  一望无垠的海面上,一条银色的巨蛇盘踞在一块巨大的暗礁上,宛如一座呼吸的岛屿,屹立在茫茫大海之上。

  这里是奥罗巴斯专门挑选出的浅海,等他死去之后,身体就会在这里化为矿物与礁石,成为海祇的“过去”。

  感受到另一个气息的接近,奥罗巴斯睁开眼睛,向上空望去;紫电威光之中,一个身影显出身形。

  “巴尔泽布。”

  “叫我影也可以。”

  很少有人知道,稻妻的神明,魔神巴尔,其实是双生魔神,姐姐雷电真,名为巴尔,妹妹雷电影,名为巴尔泽布。

  奥罗巴斯初来稻妻时,曾与两姐妹有过冲突,最后因为奥罗巴斯不敌,而躲去了暗之外海。

  仿佛是历史重现,却又有所不同;影轻巧地落在海面上,一时间,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不……你先缓一下,然后开打?”

  影看奥罗巴斯不仅虚弱,甚至一点战斗的打算都没有,如同一个将自己溺死在海水中的人,没有生的欲望。

  他真的是来争夺尘世执政之位的吗?

  “巴尔是怎么和你说的?”

  “叫我来争夺尘世执政的位置。”

  “这样啊……”

  奥罗巴斯没有挪动自己的身体,而是俯下自己的脑袋,将它递到影的面前,与影平视。

  “我与巴尔做出过誓言,稻妻将视海祇为独立国家,永远不会干预海祇的成长,也不会利用武力侵略海祇。”

  影的眼神一凝,手掌虚握,似是随时准备战斗。

  “而我,则将自愿献首,助你们登上执政之座。”

  此时天气还算晴朗,一点点乌云悄然汇集,让阳光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原本凛冽的眼神变成呆愣,影不可置信地看着奥罗巴斯,大脑突然转不过来弯。

  所以真叫我来,只是来给他一个痛快吗?

  “你……这是为什么?”影并不善谋略,也没有真知道的多,在她看来,奥罗巴斯这样实在太过奇怪:“连争取的打算都没有吗?直接献祭自己?”

  “是。”奥罗巴斯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考量:“我知道我力量不敌你们,无法获得尘世执政的位置。”

  “但我从外海带来了力量,即使不敌你们,也有能力拉鸣神岛做为我的陪葬。”

  “所以呢?”影刚刚有些放松的架势再次立起,由雷光汇聚而成的长刀浮现,紧握在她的手中:“你找我来这如此偏僻的地方,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海祇的子民,我需要保证你们信守承诺。”奥罗巴斯平静地望着影,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秘密泄露,如常人闲聊一般说道:

  “我早在海祇埋下了我从外海带来的眷属,等我死后,醒来的它便会毫无理智地释放自己的能力,侵蚀所有的土地,包括海祇和稻妻。”

  “它会让土变成贫瘠的沙土,矿物化为松散的齑粉,任何人都无法在此生活,瘟疫,饥荒也会纷至沓来。”

  “现在的它还在沉睡,只有战争的硝烟与哭嚎才会把它从海祇深处唤醒。”

  “只要海祇是平和的,它就永远不会出现。”

  “这份筹码,足够吗?”

  一人一蛇静静地对视,太阳被乌云遮盖,气压低迷,氛围阴沉;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告诉真的。”

  “那么,现在就开始吗?”

  奥罗巴斯抬起头,望向遥远的,渐渐被迷雾遮盖的海祇,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请开始吧。”

  影举起长刀,贯通天地的紫跳跃闪烁,奔腾的雷光在乌云中翻涌,逐渐汇聚;奥罗巴斯依旧望向海祇的方向,不愿意闭眼。

  朴实无华的一斩,裹挟着鸣雷直逼命门;奥罗巴斯抑制住自己逃跑的冲动,直面那恐怖的雷光。

  “你不想再看看海祇吗?”秦和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能是临死前的幻想吧,奥罗巴斯突然觉得,要是自己没有拿起那本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好想再看看海祇啊。

  不知何时,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静止,即使是须臾的雷电,也被这片粘稠的空间不断拉长。

  除了意识,身体也被完全禁锢,奥罗巴斯还未明白发生什么,就见到被定在空中的影,和她眼神中炸开的惊愕。

  在无尽的雷光中,一条漆黑的原点悄无声息地出现,它逐渐延伸,扩大,直到冲破云霄,化为一道没有尽头的漆黑裂隙。

  在两人的注目下,一只无法形容的,由无数符文构成的利爪从裂隙中探出,符文宛如血肉般变幻蠕动,不可细究。

  利爪像是捻起一根细小的棉线一般,将刀下的奥罗巴斯捏了起来,非常随意地,将大蛇拉进了裂隙之中。

  裂隙关闭,粘稠的空间恢复正常,雷光降下,将原本的暗礁劈成了裂谷。

  海水在汹涌的水声中倒灌,影看着这份她劈出来的“杰作”,感到一阵茫然。

  我在做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

  自己在下坠,这是奥罗巴斯唯一的感受。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一切感知都在向未知的方向无限延伸,脑中的思维停摆,浑浑噩噩地等待着坠落的结束。

  又不知过了多久,延伸的感知触及到了什么,画面传入奥罗巴斯空荡的脑海,让他的意识出现片刻的清醒。

  莹白且纤长的鹿角悬挂缠绕着细密的红线,同样莹白的渐变长发随意地搭在火红的兜帽上,即使并未见到他的正脸,奥罗巴斯也认出了这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人。

  是秦和瑟,而且是他从未见过,身着神装的秦和瑟。

  而他所面对的“人”,则是一片模糊的色块,没有形体,没有色彩,只有黑与白在不停的跳跃闪烁。

  似乎是因为太过遥远,感知传来的信息有所延迟,他看到秦和瑟似乎在与对方争辩着了什么,但却没有任何声音,直到两人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他的话语才将将传递到脑中。

  “您的条件……真是别出心裁。”清亮的嗓音在空间中回荡,秦和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再次问道:“既然您说的是‘借’,哪又何时还我呢?”

  “等时机成熟之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话语传入脑海,色块缓缓下降,从模糊之中伸出一块灰色的色块,交到秦和瑟手中。

  “当那一天到来之时,我便会将它与报酬,一同交还给你。”

  那一团灰色似乎是一本书,秦和瑟抚摸着书的表面,轻轻一捏,从里面捏出一条细细的线,随后灰色色块消散,化为点点尘埃。

  “那好吧,看来我们的诚意都很足。”

  秦和瑟桀然一笑,伸手往右眼一抹,一块淡棕色的色块出现他的手心,随手一抛,将手中的色块扔进了黑白之中。

  “那么,合作愉快。”

  “叮铃”一声轻响,下落的感觉骤然消失,身体轻柔地落在了一块如同琉璃般的实面上,脑海的画面也随着身躯的落地,一起消失在回归的感知之中。

  停摆的思维再次运行,奥罗巴斯第一时间强迫自己快速复盘之前的经历,这让原本有些恢复的大脑差点再次宕机。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罗巴斯趴在地上,视线逐渐恢复,身下是斑斓的、流转奔腾的“水流”,而头顶则悬挂着没有尽头的“线”。

  这里是哪里?

  “喂!奥罗巴斯,醒醒,太阳晒屁股啦!”

  脆嫩的童声从身旁响起,奥罗巴斯转过头,看见了一个“缩小”版的秦和瑟蹲在旁边,戳了戳大蛇的脸蛋。

  同时,他也和秦和瑟一样,从他的脸颊里,捏出一条一模一样的“线”。

  不……他应该是小红。

  看到小秦和瑟头上的红色龙角,奥罗巴斯明白了他的身份。

  “看来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那我就不自我介绍了。”小红拍了拍衣摆,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滑稽又严肃地说道:

  “奥罗巴斯,我已达成我的承诺。”

  奥罗巴斯双眸骤缩,一把拉住小红的肩膀,挣扎着刚刚“接上”的身体,酸软地跪在地上。

  “秦和瑟呢?”他想起之前在混沌之中“看到”的画面,不详的预感在脑中炸裂。

  “你别扒拉我,我只是一个传话的。”小红见奥罗巴斯捏的更紧了,赶忙说道:“那家伙现在好的很!别捏我!这具形体很脆的!”

  奥罗巴斯松了手,可能是因为刚才起的太猛,一阵眩晕袭来,刚刚想起身的身体半跪下来,脑子又是一片空洞。

  小红揉了揉被捏扁的肩膀,非常心疼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立起一个护罩,将奥罗巴斯护在里面。

  “这里是那家伙的‘河’,你可以理解成他的领域;里面因果太多,第一次来容易迷失和放空,正常现象,出去就好了。”

  小红见奥罗巴斯找回了自己放空的大脑,接着说道:“咱们抓紧把事情办完,你好早一点回现实去。”

  小红再次清清喉咙,学着秦和瑟略带懒散的语气,转述道:

  “奥罗巴斯,我已帮你解决了天空岛对你的审判。”

  “不过这也有代价:你的神格已经被回收,现在的你,是长生种,不再是魔神。”

  “两百亿就当做是救你命的报酬,我已经跑路,找我没用。”

  “海祇还给你,我那三个学生你爱用不用,但记得给他们安排好归宿。”

  “就这些了。”

  小红学完着秦和瑟的话,像是终于完成任务一样,在想要说话的奥罗巴斯额头一点,原本坚硬的地面突然化成了如史莱姆般的黏液,一股汹涌的力量将大蛇拽进了斑斓之中,顷刻间消失不见。

  “哦对了,还有一句。”小红对着已经不见踪影的奥罗巴斯,大喊一声: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我加班!”

  “门都没有!”

  奥罗巴斯被水流裹挟着,斑斓的色彩将小红的身影掩盖,身体再次下沉,混乱且无序的颜色融合翻涌,最终成为一如往常的漆黑。

  奥罗巴斯又一次不断下落,感知不再延伸,思维随着时间静止,在这无边的静谧之中,奥罗巴斯闭上眼睛,等待着现实的来临。

  在“河”里,小红感知到奥罗巴斯已经在“夹缝”中就位,拍了拍手,正打算转身去找秦和瑟。

  “小红,最后那句话可以不用说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小红一激灵,抬头仰望,秦和瑟就站在他的头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的秦和瑟比起之前最盛状态的样貌,已经缩到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右眼的瞳孔化成了没有生机的灰,和左眼产生鲜明对比。

  “这……这不是为了表述完全吗?”小红眼神飘忽,果断拿出奥罗巴斯的因果,转移话题:“你看,完整的因果,完好无损,可以最后一步了。”

  秦和瑟挑起眉头,将因果接过,同时又拿出另一条因果,将它们一起投进“河”里。

  纷乱的色彩之中,两条火红的线逐渐被构成;这两条线只有一个交点,但就是这个交点,却让一条线永远地改变了另一条线。

  这便是他从伊斯塔露处交易来的,那本已经被销毁的《日月前事》的因果。

  虽然魔神的因果确实不好“改变”,但《日月前事》归根结底,只是一本书而已。

  而且,既然“魔神”不好改变,那就让他“不再是魔神”就好;正好还能进一步削弱天空岛的控制,让计划得以实行。

  这个计划其实是一场赌博,因为它成立的基础,是“伊斯塔露愿意帮助他,并且不被天空岛知道”。

  还好他赌赢了。

  秦和瑟没有着急处理这个交点,而是将手伸进“河”中,从里面“捻”出一根几乎一样的红线。

  这是秦和瑟自己的因果。

  为了“改变”后不出现悖论,他需要先“置换”一些因果。

  在前一段时间里,秦和瑟与奥罗巴斯的因果可以说是“如胶似漆”,基本快缠成一条线;这样也让“置换”更加顺利。

  在需要置换的地方,秦和瑟摸上两个红线,将它们轻轻一转;因果被调换,却依旧能严丝合缝地运行,像是本就如此那般顺滑。

  “置换”完成,现在就是“改变”了。

  秦和瑟的身体再次缩小,十七八岁的少年变成了十二岁,头发从中间成片断裂,断成了一头柔嫩的短发。

  手顺着奥罗巴斯的红线,向过去一点点滑过,最终停在了与《日月前事》的交点,轻柔抚过。

  在那段拿自己大脑“挖矿”的时间里,他推演出不少没有自己干预时,奥罗巴斯的“因果”。

  他还记得其中有一条在推演时,他的大脑负荷最大,那也是他影响最深的一条:

  稻妻与海祇兵戎相向,无数凡人血溅沙滩,将海染成红色。

  雷电影无想的一刀饱含愤怒,斩下大蛇的首级。

  身首异处的大蛇爆发强大的力量污染土地,漆黑爬上蛇瞳;污浊的黑雾下,他依旧遥望着海祇岛,牵挂着海祇的人民。

  “这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他想着。

  他最讨厌战争。

  秦和瑟叹了口气,抚摸着那处唯一的相交的节点,看似轻松地抬起手指,将节点轻轻挑断。

  “哎呀……作为一个不懂规矩的外来魔神,出点问题也是很正常的吧……”

  在这一瞬间,整个领域地动山摇,斑斓的“河”爆裂沸腾,粉碎成漆黑中不起眼的星光,从边界快速崩溃。

  秦和瑟强撑着意志,将因果揉碎在“河”中,对着满是焦急的小红,虚弱的一笑。

  “在我睡觉的这段时间,记得保护我啊……”

  ……

  在海祇岛上,琦有些焦急;马上仪式就要开始了,但房间里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琦咬咬牙,做好心理建设后,小心地叩响了房间的门。

  “大人,仪式要开始了。”

  里面的人在反应了几秒之后,终于动了起来,空荡的房间回响起脚步声,房门被打开,身穿深蓝色礼服的人走出房间,停住了脚步。

  “琦?”

  “我在。”

  琦微微躬身,没有抬头,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我……是谁?”

  琦猛然一愣,下意识抬头,见到了满是茫然与困苦的奥罗巴斯。

  意识到自己的僭越,琦立刻底下头,躬身将脸彻底埋下来。

  神明大人……是在质疑自己吗?

  琦一下子就想通了;她半跪下身,语气诚恳且严肃:

  “您将我们带离了暗无天日的地底,带领我们成功在陆地站稳脚跟;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即使秦先生已经远行,您不再强大,但无论如何,您都是我们的神明,我们的救世主。”

  “海祇大御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