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艾森把纸摊在桌面,认真地请安德烈看:“我画了图。”他伸出手指在纸上比划:“这是他。”——一个火柴人。“这是我。”——一个小一点的火柴人。“这是大池塘。”——一个大大的圆圈。
“他当时就是想把我推下去。”艾森推了一把安德烈,“就这个力道。”
因为艾森很用力,安德烈晃了一下,艾森继续说:“然后池塘还特别深,你有没有注意观察池塘?”
“没有。”
“很深,养的都是大鱼,说不定还有鲨鱼。”
“……”
艾森坐到他对面,盯着他:“现在你信了吗?”
更不信了。
“我只能说我没看到。”安德烈挠了挠脸,“这几天你一直都在想这个,也不好证明,我觉得你以后就不要去了,下次我去的时候当面问一下他;或者你告诉赫尔曼,赫尔曼能解决这个问题。”
艾森撇撇嘴:“他有理由杀我的对吧。”
“或许真的有宗教狂热信徒认为赫尔曼压抑教派发展,想杀他以儆效尤,但赫尔曼只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算不上对立面。现在我脑海中几大宗教派系真正应该刺杀的人就有几十号人物,赫尔曼还远不在那个名单上。”安德烈喝了口水,“我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杀赫尔曼或者杀害他的家人,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艾森又噌地站起来:“你不相信我!”
“先不说相不相信的问题,安全起见我下次会问问他,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就让赫尔曼来解决好了吧。”
“你还要去啊?”
安德烈没回答。
艾森抱怨起来:“为什么大家都不听我的话呢?”他凑到安德烈身边,“我真的真的有个计划,很有趣的。”
“什么计划?”
艾森抿起嘴:“现在还不好讲,我还在观察。”
安德烈站起身:“那你继续观察吧。”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准备上楼,看了一眼瞪着眼鼓着脸的艾森,像一只气呼呼的猫,安德烈只当他脾气娇纵,没再问什么。
安德烈常见心理医生,见过心理医生后就去教堂见神父,他也问过艾森提到的事,神父否认,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毕竟谋杀指控还是很严肃的。安德烈心想反正艾森也不会再来,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影响,就没有再追问。
他只当艾森好奇心过剩又脾气蛮横。一方面,艾森确实总常常观察他,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但确实是在忙着什么,还总是搞些窃听器、调频器和别的什么小玩意儿塞进安德烈注意不到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另一方面,过分干涉,总是想指手画脚,安德烈不听就自己生闷气。
不过艾森还是小孩子,谁会把小孩子说“我有个计划”当真?安德烈自然也不会。他最近主要在驱魔——或者用普鲁伊特神父的话说,叫作驱心魔,因为安德烈心底不够单纯和善良,为了改善自己糟糕的处境,安德烈决定听他的。
赫尔曼倒是一直没见到人。楼顶的台苏里倒是见过几次,没怎么说过话。
有次安德烈去花房抽烟,花房五层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庄园,是他最喜欢的抽烟地点。下来的时候他走楼梯,在四层的平台上看见了正在素描的台苏里。安德烈没有打扰他,从他身后经过。那时台苏里正向栏杆外探身子去画一只鸟,笔刷和笔筒撒了一地,他向前踮脚,踩到了铅笔,圆铅笔滚转起来,他没能站稳,一个踉跄向栏杆下栽去。刚走过他的安德烈折回来,一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回来,一手接住了他没抓稳要掉下的画夹。
安德烈放开他,后退了一步,把画夹还给他。
台苏里有点惊讶地看着他,道了声谢,安德烈笑了下,说不客气,接着便走开了。
这天安德烈照常去教堂的时候,又发现了跟在他身后的艾森。艾森装模作样地躲着跟踪了一小会儿,很快厌倦了,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安德烈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自己身边:“你怎么要去?不是说神父很危险吗。”
艾森对他翻翻白眼:“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安德烈往后面看了看,既然艾森出来了,应该也有人跟着,果不其然后面跟了一些人。
今天有淅淅沥沥的雨,下得非常稀疏,不需要用到伞,倒是风有些大。艾森抓着安德烈的衣摆跟在他后面,安德烈问他要不要拉着手,艾森说不要。
但是艾森就是艾森,走着走着不小心就能摔一跤。
艾森刚摔倒就爬了起来,详装无事发生,连颊边的乱发也不整,就要继续走,但膝盖磕破了皮,蹭出一片红。
“疼吗?”
艾森没有回答,但走路稍微慢了些。
“要不要我背你?”安德烈提议道。
艾森停下步转回头:“那你蹲下来啊。”
安德烈刚蹲下来,艾森就颠颠地跑过来,重重地扑到了他背上,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安德烈站起来,艾森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很童趣的“哇”了一声,然后拍拍安德烈:“以后我也要长这么高。”
“那应该不难。”
艾森心情很好,趴在安德烈耳朵边问他:“安德烈,你看书吗?”
艾森说话的时候软软的嘴唇会贴到安德烈耳朵上,有点发痒,安德烈便躲了躲:“不太多。”
“比如呢?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艾森一聊到书好像情绪就很高涨。
“嗯……现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哦对了,《双重身》你看过吗?”
“小说啊,没有。”艾森思考了一下,记下了这个名字,“那你还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什么都不做。”
艾森撇起嘴,怨念地看着他,认为他在敷衍自己:“……”
“真的。你成年以后就知道了,有什么都不做的自由才是幸福。”
艾森还是不高兴地瞪着他。
“好吧,我喜欢睡觉,什么都不做就单纯地睡觉。”
艾森点评:“……好俗。”
安德烈拖着艾森腿的手猛地松开,艾森突然就往下落,还没两秒就又被安德烈接住,安德烈笑容满面,艾森趴在他肩上愤愤地喊:“我咬你了啊!我真咬你了啊!”
艾森喊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没意思,就趴在安德烈肩上不动了,手臂在安德烈胸前晃啊晃。
“安德烈,给我唱首歌吧。”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艾森捂住他的嘴:“不准唱。我是大孩子了,不听这种的。”
安德烈转转脑袋,挣开艾森的手:“孩子还分大小啊?”
“分的。0-6岁时小孩子,7-14岁是大孩子,15-75是男人,80以后是死人。”
“……谁分的?”
“我分的。”
“……”
艾森把脸凑到前面看安德烈:“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无语的表情。”
艾森很八卦地笑起来,又问:“你和爸爸吵架了吗?”
“……你爸爸怎么说?”
“我还没问,我晚点问。”
安德烈想了想:“那可能还是问他好一点。”
艾森撇撇嘴又趴回去,手臂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划来划去。他蹭到安德烈的脖子和西装外套,又蹭到安德烈里面的衬衫,安德烈躲了躲,艾森便伸手抓了抓,然后顺便,捏了捏。
安德烈停下脚步。
艾森皱起眉沉思:“……”又换只手捏了捏。
安德烈:“……你这样不太好吧。”
“抱歉。”艾森收回手,又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就缩着手臂抵在安德烈背上,安德烈重新往前走。
艾森好奇地问:“那个拉环是什么哦?”
那个,是乳环。
安德烈想了想:“是拉链。”
“拉什么的?”
“我以前做过一个手术,在我的胸腔里有门,可以拉开。”
“门里装的什么?!”艾森的脸凑过来。
“装机械心脏,我隔一段时间就要给心脏充电,充好电再放回去。”
“那另一个环呢?”
“嗯……装了一捧玫瑰花。”
艾森嫌弃地问:“装那个干什么,一点都不实用。不如装桶润滑油。”
安德烈一想这确实更合适,但说都已经说了,就接着往下扯:“我也不知道,但没有玫瑰花我会死。”
“……”
艾森过了一会儿又问:“那软软的是什么哦?”
那还能是什么,是胸上的肉。
“……是肉。”
好半天,艾森都没有再说话,他认真地思考着。
到了教堂门口,安德烈把艾森放下来,艾森才皱着眉看安德烈,仍旧一副不解的表情:“那你是改造人?”
“啊,对。是。我是。”
听了这段简短对话的普鲁伊特神父看向安德烈,安德烈点头:“我真的是,下次给你们看看我的可拆卸四肢。”
认真的、富有探索精神的小艾森,在门口站了快十分钟,思考了很久下雨会不会腐蚀改造人,什么材料可达到这一效果,大脑需要靠什么搭建,神经信号需要靠什么模拟,等到第十分钟,才不情不愿地承认,被恶劣的大人撒谎骗了。
他噘着嘴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气鼓鼓地进了院子,抱起手臂,坐在秋千上生气。对安德烈宣布:“给你减二十分。”安德烈笑眯眯地走进教堂。
安德烈去洗手的空档,神父朝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看他:“你好,艾森。”
艾森转头看他,注意到神父把手放在了他的秋千绳上:“你的手受伤了。”
神父看了看手腕的一点红紫,用袖子盖住。艾森瞟了一眼安德烈的方向,跳下了秋千,离他远了些,他不想在没有大人看护的情况下和这个奇怪的神父待在一起。他刚站起来,神父也跟着站了起来,朝他这边走了走。
艾森往后退了一步,神父便向前进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艾森面前的光,将他罩在一片阴影下。神父和善地笑着,朝艾森伸出手。
出于本能,艾森突然开口:“你要杀我吗?”
那手便停住了,收了回去。
艾森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应当说,艾森是个无所畏惧的小孩,他有那种初出茅庐而极富魄力又赤诚的眼神,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犹如质问。
神父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抬起眼看艾森,对他笑了笑,笑容中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和关爱意味,来得莫名其妙。
“你有双漂亮的绿眼睛,像宝石一样。”
艾森大概是觉得自己没那么占下风了,立刻得寸进尺,他又问:“你找安德烈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神父平静地看着他:“我来帮助他。”
“应该让我来,我能够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神父想把手放在艾森的肩膀上,艾森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神父摸到一团空,笑了笑收回手:“但是安德烈需要的是救赎,可艾森,你能提供的并不是这些。”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那我能提供什么?”
神父单膝跪下,试图和他平视,温柔地看向他:“统治。”
艾森的眉头越皱越紧,在看见安德烈走来的时候离开飞速跑走,远离这个奇怪的神父,抓着安德烈的衣服,躲在他身后。
安德烈低头看他:“要走吗?”
艾森摇摇头。安德烈又看了眼神父,对艾森说:“不如你去玩一下,我跟神父聊几句,今天我们就先回去。”
艾森点头同意。
神父和安德烈走去一旁,神父的脸上还挂着些遗憾望向艾森。
安德烈挡住他看向艾森的视线:“神父,一般情况下,艾森很少这样躲什么人的。”
神父也很疑惑:“为什么他这么讨厌我呢?”
“你刚才跟他讲什么了?”
神父回答:“我夸他的眼睛。”
安德烈抿抿嘴客套地笑了一下:“或者你不跟他说话好一些。”
神父看向他:“安德烈,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
神父的脸上透出笑意:“我想有很大好转了吧。”
安德烈默认,神父握住手里的念珠,十字架在念珠底端悬着摇晃,中间嵌着一颗红宝石,折射出一点太阳的光。
“看来忏悔确实能够让你感觉好一点。”
“呃……”安德烈垂了垂眼,“多多少少会有点轻松的感觉吧。”
神父再次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艾森,“我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回去的路上,安德烈牵着艾森的手,发现艾森情绪不是很高,便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神父又说什么了?”
艾森仰起脸:“安德烈,你能不能不见他?”
“如果他让你不舒服,我真的觉得你不应该再来了。”
“你需要他吗?”
“就目前来讲,是的。”
艾森鼓了鼓脸颊,眼神飘去了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天赫尔曼难得地回来了,正在前院里和几个人交谈,看见安德烈和艾森,走过来几步,抱了抱艾森,然后和安德烈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赫尔曼在安德烈进房子之后招招手叫来萨缪尔:“艾森跟安德烈走得很近吗?我以为他们没什么交集。”
“最近有一些。”
“我不希望他们走得太近,包括楼上那个年轻人。这地方不小,艾森没必要跟他们打交道。”赫尔曼叹口气,有点无奈,“我就不该同意艾森来这里,我太顺着他了。”
萨缪尔靠近了一些:“也不会太久了。”
赫尔曼发觉小家伙兴致不高,就蹲下来逗他:“艾森,要不要去打猎?”
艾森懒洋洋地分个心思问:“现在?去哪里?”
“西杳的森林,一小时车程,去吗?”
艾森犹豫了一下:“用枪?”
“你不喜欢枪吗,宝贝?”
“那倒也不是。”
于是赫尔曼一行人便带上艾森出去打猎了。赫尔曼背着枪,但主要还是牵着艾森,他最近太忙了,正想趁这个机会好好拉近一下父子感情。艾森自从变成“大孩子”就不怎么亲亲抱抱了,以前朱莉安娜小时候也很喜欢亲亲抱抱,后来她长大了就不理老父亲了,现在艾森也一样。
“怎么了艾森,你看起来不高兴。”
艾森问他:“爸爸,为什么事情都不是我想得那样呢?”
“什么事情?”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艾森摘下猎鹿帽,拿在手里玩,“我的飞机发动机呢?”
“噢,关于这个。运输已经到了港口了,但是海关搞丢了。”
艾森停下来:“啊??”
“再等等,我已经准备再买一个了。”
艾森扫视了一眼赫尔曼:“不是说舅舅带吗?”
赫尔曼眼睛稍微转了下:“是的,但是舅舅暂时还走不开,所以走海运了。”
“……”艾森撇撇嘴,“那你发誓。”
赫尔曼发起誓来脸不红心不跳:“我发誓。”
艾森叹口气,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土:“没有一件事我顺心的!”
赫尔曼蹲下来:“好了好了,来打猎吧?”他把肩膀上背着的儿童枪卸下来给艾森,“先打只兔子试试看吧?”
艾森有点嫌弃地看着枪:“我非得打吗?”
“害怕吗?”
“不是害怕,是不太喜欢,”艾森说,“这太直接了。”
赫尔曼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直接”描述猎杀,他没太懂,但没有追问,又把枪背了回去,牵着艾森继续走。
路上赫尔曼试图给艾森唱一首儿歌搞热一下气氛,但因为太幼稚了艾森翻了个白眼。赫尔曼觉得孩子长得真的好快啊。
“爸爸,你跟安德烈吵架了吗?”
赫尔曼低头看他:“没有啊。安德烈这么说的?”
“不是,我观察出来的。”
赫尔曼把他抱过一丛乱枝,又放下来:“别担心,一切都好。”
“那你们有没有争执呢?”
赫尔曼停下来,转过头看他:“怎么了,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
艾森点头:“是的。”
“为什么呢?”
艾森耸耸肩:“我对安德烈很感兴趣。”
赫尔曼张张嘴,没说话,又舔舔嘴唇,问道:“他哪里很有趣吗?”
“他很有个性。”
赫尔曼承认:“他有点怪。”
艾森不同意:“还好吧。”
赫尔曼笑起来:“那好,很高兴你们相处得好。”
艾森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才没有高兴吧。”
赫尔曼举举手:“确实,我希望你离他远一点,包括那个新住进来的年轻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你送到石岚街那里……”
“我在这里挺好的。”
“我觉得他们都不是……好的影响,对你来说。”
艾森叹口气:“爸你想太多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
艾森拉起他的手往前走:“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前方树木稀疏,逐渐变得开阔,已经可以听到前方小溪流水清亮的哗啦声,淡金色的阳光也柔柔地浇在山坡及河面。
“哦,有兔子!”
赫尔曼顺着艾森指的地方看去,河边的一块岩石旁有只雪白的兔子。赫尔曼小心地放下背上的枪,那兔子停止扒草,突然直起身子,艾森不小心踩到一截树枝,兔子弯身如箭一样跑走了。
艾森刚叹口气,赫尔曼便拍拍他,指向小溪边的草里,那里有一只鹿,还有一团草远远地在另一侧动,似乎有什么要从树丛里钻出来。
赫尔曼轻声说:“打那只鹿吧。”
艾森按住他的手臂,一动不动盯着树丛:“等等。”
赫尔曼虽然没有动,但还是问:“等什么?”
“我觉得那里面是个大一点的动物。”艾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我想养大一点的动物。”
赫尔曼以为他是不忍心杀生,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拐弯抹角地劝了一句:“鹿毕竟有把握。”
艾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溪边,好像没有再眨眼:“它太弱了没意思。”
赫尔曼觉得见血还是应该越快越好,见到了就会习惯。于是已经举起了枪,侧着头感知风,准备击毙那只喝水的鹿。
艾森抬手握住他的枪口,把赫尔曼吓了一跳,急忙打开保险,将枪口远离艾森:“很危险,放手!”
“让我来。”
“什么?”
艾森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我说,让我来。我可以。”
说着向赫尔曼伸出手,要枪。
赫尔曼看着艾森锋芒毕露的目光,想了想,把枪取了下来。
艾森立刻抢过去,端好放在肩上,毫不犹豫地朝着树丛的边缘处连开了两枪。树丛里动得更剧烈,方向不定,艾森果断地又开了一枪,那树丛便向一侧摇晃。
一开始,赫尔曼还以为艾森没有打中,但紧接着,树丛里窜出一阵黑色的豹子,赫尔曼看着艾森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脸上洋溢出兴奋。
艾森的手并没有停,他迅速地调转枪口,瞄向了黑豹奔跑方向前端的高枝,赫尔曼这才注意到那里有几根藏得很隐蔽的麻绳,绳上缠着树叶,这几根麻绳分散得很开,似乎恰好吊出一个正方形,那就是说……!
艾森朝树枝上的绳结开了一枪,断枝剧烈摇晃,带动剩余的木枝,牵扯剩下的绳口,接着一块钢钉板直扑而下,狠狠地撞上了迎面奔来的豹子,那豹子被撞得一个踉跄,钢钉刺入身体,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但艾森实际上没有朝那边看,在他开枪打完绳结后,他立刻得意洋洋地转身跟赫尔曼说:“你可以打鹿了。”
赫尔曼迅速抬枪去寻鹿,在草丛中找到了若隐若现的鹿的身影,在鹿要跳下河中远走时,击中了它的头。
艾森这时才被惨叫吸引了注意力,他愣愣地拎着枪站起来,犹豫要不要上前去。
赫尔曼知道,比起猎杀,艾森关注的其实是“猎捕”。这块钢板实际上应该是用来捕野兽的牢笼,只是坏掉了,只剩下了这一侧,艾森用他无与伦比的观察力在这么一片野树林中设计了一个捕猎池,他想猎到什么大的、凶猛的、野的动物,他也确实做到了。
可他不懂后果。所以他现在抱着枪伸着脖子向那边望,黑豹已经从锈迹斑斑的钢钉上坠了下来,掩在高高的树和草后,只能听见一声声叫喊在树林中回荡,还有沉重的喘气声,这让艾森动弹不得,他眉头紧皱,隔着小溪盯着那边。
又转过头问:“它怎么样了?”
赫尔曼没有回答。
“我们能带回家养它吗?”
赫尔曼有两个选择,他可以领着艾森走过去,指给他看那一摊血淋淋的、遍布洞口的、濒死的尸体,那漂亮的、狂傲的黑豹最后一口气,可以教会艾森什么是肮脏又残忍的死亡;或者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此牵着艾森的手回去,艾森有的是了解这些的时间,没必要用这么直白的方式,应当通过某种安全的、温和的方式去理解。
如果是朱莉安娜,他的大女儿,他一定会领着她走过去。因为她聪明、勤奋,虽然心地善良却又超凡的理解力,理解好的东西也理解不好的东西,因此她有种恰到好处的功利和利己,可以保护她,也可以成就她,她和赫尔曼是同一类人。
但艾森并不这样。赫尔曼不理解艾森,尽管他爱艾森,但他真的不理解。即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假如把冲击性的血与尸放到艾森面前,这孩子会作何反应。赫尔曼真的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艾森天赋极高、格格不入、随心所欲,保护他是赫尔曼的职责。
于是赫尔曼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起艾森的手,默默地转了回去。艾森又问了两遍能不能养一只黑色的豹子,赫尔曼说可以,改天送你一只。艾森说他就要刚才那一只,赫尔曼转头望了眼已经不动的树丛,说好。
这时候赫尔曼才逐渐反应过来之所以艾森嫌弃枪,以及所谓的“不喜欢直接的办法”,就如同他想用钢板围猎而不直接击中猎物一样,艾森喜欢借助什么工具达成目的,这是智人的通病——站得高一点远一点,利用外物,事不关己,只对结果感兴趣,就像实验一样——艾森天性如此。
自他们回去,先到温泉泡消磨了几个小时,又吃了顿海鲜,晚上赫尔曼心情很好,和艾森的亲子时光很让人享受,赫尔曼开开心心地回到家,在安德烈那里碰了灰。
因为安德烈把门锁了。
在赫尔曼敲了第五次,耐心已经丧尽的时候,安德烈才拉开了门,彼时赫尔曼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你什么意思?”
安德烈靠在门框上:“你想聊聊吗?”
“聊什么?”
“从你道歉开始?”
“道什么歉?”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他:“你那天说我的话。”
赫尔曼盯着他的脸,没接这话,只是问:“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走,是吗?”
安德烈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有点无语地笑笑,然后耸了一下肩膀:“反正房子里房间多。”
赫尔曼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哼笑了一下:“你叫我走?你叫我离开自己的房间。”
“是我没讲明白,还是你理解力不行?”
赫尔曼转头就走,安德烈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他坐在沙发上,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烟,举着火机将点未点,看见了盒子里赫尔曼的雪茄。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根雪茄,点燃后慢慢蜷缩在沙发上,闭上眼,烟雾在他周围飘。
他似乎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月光已经移向了房间的另一侧。赫尔曼的雪茄对他来讲味道还是太冲,他咳嗽了几声,站起来去喝水。
安德烈拿着水杯,靠在窗边,想看月亮,却又没心思。他没有结过婚,他不知道会这么麻烦,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做。赫尔曼结过,但赫尔曼似乎不在乎有多麻烦,也不在乎该怎么做,他不让步。
安德烈的目光飘飘散散,瞥见艾森捧着本厚重的书,坐在花园里写写画画。他披上外套,走下楼去。
艾森正在忙,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不开灯,你看得清吗?”
艾森啪地一声迅速合上书,转回身,看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憔悴的样子好了一些,只是仍旧没什么活力的样子。
“你跟我爸吵架了?”
安德烈没有说话,在艾森旁边坐下来,看着他手里的书,现在他发现,那不是书,是个记事本。
“那是什么?”
艾森藏到身后,搔了搔脸:“没什么。”
安德烈笑起来:“你也长大了啊,青春期……”
“才不是。”
艾森看着安德烈低下头,把脚后跟踩在地上,交错着晃两只脚,月光从一边跳到另一边。
艾森第一眼看到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群魔笼罩,一个年轻的男人被裹在中间,那时艾森从他头顶飞过,男人抬起头来看。他姿仪英挺,修长的腿随意地伸着,荷叶状的宽松的白衬衫呼啦啦地被风鼓起,纤长的手指里夹着烟,坐在一片花海中,一朵风铃草正好落在他的耳朵上,又被风带着从他嘴唇边飘过,才露出他英秀的脸,眼睛在凌乱黑发中稍稍眯着,脸上透出种不动如山的淡定和满不在乎,只是嘴唇带点笑意,整个人像把封鞘的沾血刀。
只是他是艾森的小妈,总是如此温温和和,柔柔蜜蜜。
艾森弯下腰,把脑袋伸到安德烈低着的头下,向上看。
安德烈笑了一下:“干什么?”
“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艾森把脑袋放在他大腿上:“你会不会替我杀掉神父啊?”
安德烈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转开了眼睛,艾森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腹部,安德烈转回脸,有点无奈。
“会不会?”
安德烈叹口气:“不会。”
艾森瞪起他,瞪了一会儿安德烈没有要改变想法的意思,他就坐起来,翻开自己的本:“给你减十分。”
安德烈摊摊手:“好吧。”他正好瞟到了艾森的笔记本,看见了很多火柴人,“这是什么?”
“彩蛋枪战。”艾森见反正也藏不了,就把这一页给安德烈看了看,“我想找个地方打彩弹枪,正好索佳福也回来了,莱科辛的爸爸可以给我们搞到器具,就差找个地方了。”艾森又看安德烈,“就不邀请你了,你来我们就没得玩了。”
“好吧。”
艾森盯着他,突然仿佛发功一样竖起一根手指:“然后……”他屏气凝神,像在做什么法。
安德烈凑过去问:“你在用力拉屎吗?”
艾森用空着的手拍了他一下,仍旧稳定发功,但他不得要领,其实在使劲而已。具体在使什么劲,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有作用了。
不一会儿,艾森感到安德烈,哦不,安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这恐慌的、惊惧的安莉,只要出现就会扒在艾森身上。
艾森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会不会替我杀掉神父?”
安莉有点为难:“杀人一般都是他做的,我不会的……”
艾森盯着他:“给你加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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