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火光与残翼之下,谈寂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肩胛抵在男人线条分明的背肌上,隔着那件原本属于他的黑色外衣,近得仿佛可以听清对方的心跳。
“你下来做什么?”谈寂问。
与他脊背相依的柯枫持着长刀,由腕部连至抓钩枪的命线还锚在高楼之上,金色的命线上映着橘色的火光,飞蛾挤压堆叠着,却迟迟不肯靠近。
像是一束暖阳,越过灰霾,穿透蛾群,忽地照到了谈寂身上。
柯枫挑火掠过朝谈寂扑盖而来的飞蛾,在弥散的星火与浓烟中低声笑了。
“来接你去人间。”
谈寂愣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现世中基本没什么朋友,网络社交账号都是禾月帮忙弄得,ID叫暂驻人间客,非常有文艺伤感青年的味道。
由于压根没几个好友,也就一直都懒得去改。
但如今被柯枫这么说出来,似乎又有了些别的意味。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填满了他的胸腔,非要形容的话,像是,因冲动而错乱的心跳,因紧张而屏住的呼吸,以及,因喜悦而勾起的嘴角。
“呵。”
谈寂原本大约是想要冷笑的,真出声时却带了点放松下来的依赖,仿佛只是叹了一声。
“你若不想要那两根肋骨了,”他说,“就再使大一点力气。”
柯枫也笑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就感到脚下猛得一震。
街道毫无预兆的裂开了几道细纹,谈寂低头看去,裂缝下细细密密的挤满了数不清的虫茧。
二人被困于街道正中,一个直径不足两米的火圈之中,四周与头顶布满了燃烧着的飞蛾。
楼顶的白橘浑身的衣物都已被汗浸透,但他不能松手,两米的范围已是极限,只要稍一愣神,街道上的二人顷刻之间便会被火焰湮灭。
裂纹愈演愈烈,柯枫将手中裹着虫骸燃烧不止的长刀,插进了裂缝之中,得以空出一只手来,反身抱住了谈寂。
“这个场景可能要塌了,”柯枫说,“别怕,我带你上去。”
“不行!”
头顶的飞蛾也早已被火点燃,柯枫这么护着他上去,不被烧死也得重度烧伤。
柯枫低声哄道:“这么耗着没用,除非到了时间,我们被赶出局,否则规则不会罢休,这条街马上就要塌了,我们得找个高楼待着,谈寂,我希望你好好活……”
“你闭嘴!”
谈寂猛得挥了一下命线,燃烧着的蛾群竟被震退了小半米。
他的胸腔因强烈的情绪而起伏着,呼吸微颤,语调却冷而决绝。
“柯枫,”谈寂问,“没有你的地方,叫什么人间?”
裂纹在这一瞬彻底贯穿了街道,地面猛烈的摇晃着,二人不得不相互依偎着才能站稳身体。
裂缝中的虫茧里爬出了新的飞蛾,正努力挣扎着张开翅膀。
炼狱之下,是无尽的规则深渊。
这一切不过发生于几秒的时间里,谈寂却没来由的恍了一下神。
破不了的局,神的怒火,规则的深渊,一如回忆中某个无法触及的瞬间。
“嗖——”
又一道新的命线自楼顶射下,竟驱散了二人头顶上,一片巴掌大的天空。
禾月站在天台的护栏边,顾流光单手揽着他,借他的手扣下了抓钩枪。
“它们真的惧怕命线,快!”禾月朝身后喊着。
暹罗和连雨立刻跑了过来,于是,第二道,第三道,加之白橘咬牙扣下的第四道,四道命线围绕在谈寂与柯枫身边,硬生生劈开了一小片天空。
柯枫刚打算收线,便被谈寂单手固住,无根的命线于谈寂手中抛至楼顶,跃起的风呼啸着,吹散了梦境中的生离死别。
弈者·谈寂,弈者·柯枫,成功归队。
***
二人刚到楼顶,便被收了命线的队友七手八脚的扶住。
谈寂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感到了短暂的眩晕与力竭。
他放开固着的柯枫,背靠护栏大口喝着禾月递过来的水,身上被吸血蛾咬开的伤口大多已结痂,唯有颈边那两个极深的血洞,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依旧往外渗着血。
柯枫则被其他人强行按在了一块垫子上平躺,只能偏头喝着水,身上的咬痕并不多,却被火烧伤了许多处,连发尾都可笑的被烧短了一截。
他动弹不得,只能朝着谈寂隔空喊话。
“小美人,干嘛非要逞强带我上来?”
谈寂喝完了水,靠在那儿等没受伤的连雨帮自己消毒伤口。
闻言答道:“没逞强。”
冰凉的医用酒精被棉棒沾着轻拭过伤口,立刻带来了烧灼般的刺痛,谈寂眯着眼没吭声,静静等着连雨消毒完,才又转头看向了柯枫。
“你感觉不到痛,怕你不知轻重。”谈寂说。
柯枫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小美人怎么这么了解他。
街道彻底崩裂,放眼望去,高楼之下是无尽的深渊。
火与浓烟随着虫茧出现的位置升高,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上攀爬着。
其他几个弈者都去了天台出口,检查那边是否也存在虫茧。
柯枫朝靠在护栏上的谈寂招了一下手。
“过来。”
谈寂犹豫了一瞬,还是起身走了过去,他身上的那件短袖早已破烂不堪,裤腿上也沾满了鳞粉与血迹,非常狼狈。
此时的自己应该挺难看的,谈寂不知为何突然这样想着,坐到了垫子的一角上。
柯枫平躺在垫子里,胸口至腰间的绷带被染红了一大片,手臂和脖子上全是星星点点的烫伤,微卷的黑发燎断了很多,又被汗打湿,乱糟糟的贴在脖子上。
但谈寂觉得,柯枫是好看的。
他喜欢这个比烈火还耀眼的男人。
天台上的风很冷,但对于浑身烫伤的人而言,反倒是减轻了一部分的疼痛。
谈寂低头看着柯枫问:“飞蛾为什么会害怕命线?”
柯枫轻轻握着他手指,谈寂的手腕早已鲜血淋漓,伤口里甚至还卡着不少断裂的虫肢与口器。
“谁知道呢,”柯枫说,“或许是因为,飞蛾注定盲目扑火,就像小莲和徐慢,都无法拥有命运之线。”
谈寂垂眸看了他一会,突然问:“那你呢?”
“嗯?”
“你的命线,又是破了什么样的局?”
柯枫仰脸看了谈寂一会,突然笑了,反问道:“你在吃醋吗?”
“不是。”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最初的实验很极端,对照组破的局,是从试验品那里复刻而来的,”柯枫说,“我没有放不下的过往,也没有念念不忘的人。”
谈寂信了,点点头,却被柯枫轻握住了指尖。
天台的风太冷了,谈寂的指尖是冰的,柯枫偏了一下头,点吻了他沾着血迹的指尖。
“除了你。”柯枫说。
高楼被灰霾与浓烟笼罩着,飞蛾破茧,烈火燃烧,梦境荒诞可笑,执棋者破局失败,第六轮即将走到尽头。
柯枫的唇又干又冷,但吻落下来的那一刻,谈寂的指尖比任何一处的烧伤都感到灼热。
这里绝非人间。
但神明落入了属于他的人间。
***
世界崩裂,烟雾里看不清日照的方向。
“等到黄昏,夕阳彻底落下的那一刻,我们就能出局。”柯枫说。
谈寂坐在他身边没有动,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指尖。
“嗯。”
“别急着回答我什么,局里能影响情绪的东西很多。”
共情,并肩而战,吊桥效应……
谈寂像个理论知识满分,但实践能力一塌糊涂的差生一般,静静的坐在柯枫身边,什么也没有做。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火势逐渐蔓延了上来,被烧毁的建筑碎片掉入了深渊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
天台之外,一切的缝隙都已被虫茧所填满。
余下五位弈者里,连雨和暹罗的伤势最轻,二人一同向下探了几层,发现火已烧进了这座楼里。
连雨边往回跑边问:“还有多久入夜?”
“大约二十分钟。”白橘还拿着那个用来视频通话的手机,在天台上喊道。
“来不及了,”暹罗皱眉,“除非有人清理楼道里的虫茧,否则火势蔓延太快,天台也会崩裂。”
且不说虫茧是规则的一部分,在场只有两位弈者能够触摸。
火焰已然蔓延,无论谁去楼道间里,都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顾流光踌躇了一秒,打算起身。
楼梯间里却不知由何处,传来了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
还站在出口处的暹罗转身看去,狸花带着他的手下们,从更下方的楼层向上跑来,十二位npc此时也被飞蛾追赶得十分狼狈。
“师兄!”狸花手里拿着把铲刀,见到虫茧就铲,“快!你们快把天台的门关上!”
“那你们……”
“我们高低是回不去了,”一位壮士笑道,“不如来送你们一程。”
“若是真有死后的世界,到了那边,还能吹嘘一下,自己在局里救过神明。”其他几位也笑了起来。
狸花见暹罗迟迟不动,干脆将铲刀塞给手下,张开双臂拉上了通往天台的铁门。
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
十几分钟后,烈火吞噬了楼梯间,却因缺少助燃物,被阻拦在了铁门后面。
一切归于沉寂,那些嘈杂的笑闹与调侃声也不见了。
暹罗凝望着紧闭的铁门,缓缓抬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抵在了眉边。
“一路走好。”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被烧得漆黑的高楼之上,七位弈者静静的等待着出局的倒计时。
柯枫朝谈寂抬了一下左手上握着的抓钩枪,意料之外的招到了拒绝。
谈寂摇头说:“你早点出去疗伤。”
一米八五的奶狗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没得商量,”谈寂没好气道,“血都出这样了还敢耗着。”
大约过了十来秒,心肠很硬谈少爷有点顶不住了。
“等你从手术室出来,我再跟你讲。”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了时光的尽头。
规则与宝箱,斩杀与镰刀,白昼与黑夜,火焰与飞蛾。
所有的阴谋与欺骗,欲望与憎恨,都于入夜的那一瞬退却。
魂识沿着悬命线,回溯至人间。
那个有柯枫的,属于神明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