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店的后院躺椅里,昏睡着两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
此时E城的景色恍若初夏,乔木的枝头还挂着萌芽,院中的花盆里,却只有几棵枯死的茉莉枝丫。
这个微凉的夏夜令柯枫十分满意,他脱掉了那件风格与他不太契合的外套,扔给不远处另一个清醒着的人。
“他的记忆是谁动的手,祁冽?”柯枫问,“一条走狗罢了,这么喜欢给自己加戏?”
这一段记忆里依旧没有出现任何的路人,烧烤店后院通向厨房的门并没有上锁,柯枫思考着去冰箱里拿点烤串自食其力的可能性。
“不是他。”顾流光盯着花盆里的黑色藤蔓看了一会,站起了身。
柯枫问:“那会是谁?”
顾流光说:“景凌。”
他似乎很不愿说出这个名字,一向平静的情绪里带上了淡淡的厌恶,直径走到花盆前蹲下,把手伸了进去。
“景凌?他的话,倒也说得过去,”柯枫从厨房冰箱里找到了一些调制好的烤串,透过大敞着的门看到了顾流光此时的举动,“我说顾King,虽然你的天赋是这个,但你不疼吗?”
顾流光没有回答,只是扔掉手中被扯断的黑色藤蔓,又回头看了一眼躺椅里的禾月,道:“我该走了。”
他披上了那件红色外套,试图挡住从左手手腕一直延伸到心脏的符文。
柯枫说:“我不确定他醒来还能记得你。”
厨房里的铁板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烤串,柯枫正在熟练的给它们撒料。
“不记得最好。”顾流光道。
“那你费这么大劲儿来见他一面干嘛?我当时命线都用了,过去打晕他是一样的。”柯枫手里的烤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呵,”顾流光自嘲了一声,“就当是我意难平吧。”
哪怕禾月早已不记得那些过往,顾流光也不希望,那一年的他,苦等着一个,再也不会赴约的自己。
多久没做过这么任性的事情了,他摇了摇头,赤红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
谈寂在一阵烧烤的香味中清醒了过来。
他懵了一会,起身在后厨找到了正在给烤串翻面的柯枫。
“嗯?你醒啦,香菜葱辣椒要吗?”柯枫熟练得像是在烧烤店打过十年工。
谈寂默默的看了他一会,憋出了一个字:“要。”
翠绿的佐料撒在红色的鱿鱼足上,谈寂盯着它们在铁板上卷曲起来,烤出了滋滋做响的汁水。
没过多久,鲜香Q弹的鱿鱼串就出锅啦。
谈寂恍惚的端着盘子回到了后院。
过了一会,柯枫端出了一个半米来宽的巨大烤盘。
谈寂:“……”
他看着柯枫烤盘里的五花八门的烤串,沉默得震耳欲聋。
谈寂艰难的开口:“在局里,必须吃饭吗?”
“人不吃饭不得饿嘛?”柯枫一口撸掉了一整根羊肉串,小声抱怨,“南方的烤串可真小。”
谈寂恨不得用烤串的签子戳死他。
“我是说……”他坐直了身子,“不吃饭会怎么样?我们是以什么形态入的局?在里面受到伤害会对身体照成什么影响?”
“执棋者以梦境入局,倘若能遵循规则或是破局而出,醒来不过大梦一场,并无影响。”柯枫对着一粒粒串起来的玉米露出了嫌弃的眼神。
“或?”谈寂眯眼。
柯枫愣了一下,看来在这个小美人面前,真的一点都不能放松注意力。
但他暂时不打算解释这个,想了想,又道:“但如若执棋者在局中被规则所缚,出现了过激行为,在现世里,也将受到同等的伤害。”
谈寂皱眉问:“比如呢?”
柯枫说:“比如我入过的一个局,里面的规则是会追着执棋者不放的黑色巨兽,十四层的写字楼,他就那么跳下去了。”
“那现世……”
“现世里其他人看来,自己的同事只不过午休期间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就突然起身打开窗户跳下去了,”柯枫轻轻敲了敲桌子,“快吃,鱿鱼爪冷了很硬的。”
谈寂:“……”
他伸手拿了一串,味道很棒,口感适中,却嚼得非常用力,大约是把鱿鱼爪当成了柯枫。
“那其他入局的人呢?”谈寂问。
“旁人以「魂识」入局,所受的伤害皆会反应到现世的身体上,不过如若有命线相连,会在局中濒死的状态被拉回现世之中,”柯枫把一卷韭菜塞进了嘴里,说,“那根用以连接魂识与身体的命线,我们习惯称之为「悬命之线」。”
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谈寂,默默撸着他的鱿鱼爪。
两人把烧烤吃了大半盘,只剩下了些肥肠、羊腰子类的重口料理,禾月才从躺椅之中慢悠悠的转醒过来。
“顾……”他仿佛刚从梦魇中挣扎出来,额角还带着汗珠,脸色苍白,“顾流光呢?!”
按理说他不该记得的,根据柯枫的推断,他的记忆不止被人更改过一次。
或者说,禾月每一次和顾流光产生交集,景凌就必定会找到机会,再更改一次他的记忆。
在禾月的记忆逻辑里,他应该是根本不认识顾流光的。
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主角都被替换成了景凌的家犬。
“顾流光是谁?”谈寂捏着一个空掉的烤串签子,头也不抬的问。
对啊,是谁呢?禾月愣了好一会。
柯枫有点意外的看了一眼谈寂,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如果你指的是在你昏过去之前,冲上来暴打祁冽的那位,他大约是那段记忆里的一部分,你昏过去以后就和祁冽一起消失不见了。”
禾月靠在躺椅里静静思考了一会。
他想起高一那个冬天,他在游戏里结识了一个同龄的男生,据说老家也是E城人。
二人聊得十分投机,或者说,至少他自己,已经对对方产生了一些懵懂的感情。
[我有机会见见你吗?]
南方小年的那天,他鬼使神差的在游戏里给对方留了言。
[我回E城了。]
对方在除夕前夜如是回复道。
那天不只是腊月二十九。
还是,情人节。
他在这家如今已经被改成烧烤店的网吧门口,见到了那个,有着一双漂亮星眸的少年。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他们经常约在这里。
直到有一天,禾月被早已不再联系的祁冽找上门来。
祁冽和自己说了什么?禾月紧皱着眉。
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人和事,自己再也记不起来了。
柯枫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想了,恋爱脑要烧冒烟了,”他伸手一指盘子里剩下的烤串,“快吃点羊腰子补补。”
神他喵的吃腰子补脑!禾月怒视。
“规则更新了吗?”谈寂知道禾月还一直揣着那张纸条。
禾月一边掏着身上的每一个口袋,一边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谈寂看了一眼手机说:“你高一下学期的5月20号,晚上9点53分。”
五月底的E城已经进入了夏季,禾月身上的口袋并不多,很快就掏出了那张纸条。
「4.你的高中21:30下晚自习,请于22:00之前到家。」
「5.母亲说话的时候,请不要打断或者顶撞她。」
「6.每月的生活费,需先向母亲乞求,请保证态度能使她满意。」
谈寂又看了一眼手机,无情道:“你大约还有六分钟回家。”
“!”
禾月收起纸条拔腿就跑。
柯枫从后厨冰箱里又翻出了一盒草莓,洗干净之后塞给谈寂一颗,问:“你觉不觉得,小傻子少带了些什么?”
“什么?”
柯枫笑得忌讳莫深,说:“书包。”
***
空手回家的后果不言而喻。
二人刚走到五楼,女人尖锐而愤怒的声音,就已扑面而来。
“上个学书包都给你玩丢了!老实说,是不是逃学了?去哪了?”
禾月的书包此时正拎在柯枫的手里。
但热心市民柯先生,并没有给他送上去的打算。
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比如在去同学家一起刷题的时候,忘在了那里,或者在路上帮助遭遇车祸的伤者时不慎遗失。
就像谈寂之前所做的那样,轻松化解一场矛盾。
但柯枫站在五楼半的楼梯间里没有动。
“你好像很希望他能违反一下规则?”谈寂突然发问。
柯枫挑眉说:“这都能看得出来?”
谈寂仰脸看他,道:“你之前说遵循规则或是破局而出,也就证明,遵循规则并非是破局的方法。”
“之前我问过你,觉得规则是什么?”柯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规则是世俗束缚一个人的条框。
想要释怀过去,成为当下的自己,就要……
“你在引导他,违背母亲曾强加于他的条框,”谈寂说,“只有打破了记忆中的规则,不再在意条框的存在,挣脱世俗的束缚,才能从此,做他自己。”
柯枫低头看向谈寂,黑暗中,只有他的眸子好亮。
他又低低的笑了几声,说:“对。”
禾月在铺天盖地的责问中,轻轻闭了一下眼。
那张一直沉默退让的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裂痕。
“对,我根本没去上学,”禾月打断了母亲的话,顺着自己的意愿说了下去,“我去找顾流光了。”
“顾流光?你那个失踪了快半年的狐朋狗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和优秀的,成绩好的,家里有能耐的人做朋友!?”
母亲从阳台上拿来了晾衣杆,今晚奶奶不在,只有卧室方向隐约传来游戏里打团的声音。
禾月说:“他失踪了,我很着急,逃学去找他,怎么了?”
失踪?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再也维持不住那张顺从的面具了。
女人呕吼道:“你辛苦考上这么好的高中不好好念?我每个月给你五百块钱生活费,就是给你逃课上网的是吧?!”
在晾衣杆挥到自己身上的前一刻,禾月伸手架住了它。
他长得已经比母亲高了不少,这个动作做得似乎非常轻松。
“你给的?那是我乞讨来的。”禾月冷笑。
是低三下四,反反复复的哀求。
“哟,学会还手了是不是?谁教你的?是不是那个初二就休学,后来还在黑网吧里失踪了的狗东西?!”母亲一把将晾衣杆扔到了地上,铁质的杆体与瓷砖发出了剧烈的碰撞,“顾流光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一刻,禾月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像是那些令人作呕的黑色藤蔓,终于在他一步步艰难向前行走时,被绷紧扯断。
他侧身避开了母亲的推搡,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猛的摔上了房门。
「任何时间,都不能关上卧室的房门。」
「母亲说话的时候,请不要打断或者顶撞她。」
两道刺眼的红线,无声的挂掉了规则上的这两行。
禾月锁上了房门,没能看见,身后的一切,正在崩塌。
曾经固若金汤的条框,曾经坚如磐石的规则,终于出现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