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后，高墙上。是手扶重弩的承影。
这高墙正好能看到暖阁二层窗户，承影一直在等裴淳的阵法生效。
自从文璃上了暖阁二层，裴淳就发动了阵法。只要文璃不使用法力，他都不会察觉到这阵法。
当初袁天师也正是如此设计的。若文璃会提前察觉，必然能逃脱。
其实裴淳根本不知这阵法是否管用，他也只是试着看。
上一代的恩怨爱恨以及这阵法到底有多重要，裴淳都不甚了解，他只知道师父生前一直让他练熟这个阵法，并叮嘱他日后也一定要将这阵法传下去。
目下，他之所以会帮承影，完全是因为他的道观里的师兄弟，还有他俗家父母兄妹都被承影软禁。
如果他不帮承影，这几十口人都必死无疑。
文璃待到催动真气时，虽察觉真气运作有异，但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所以他并不明白是为什么。以为只是前阵子帮薛兴疗毒导致自己法力减退。就在文璃强运体内真气时就顿时失了神志。
墨云上前查看晕倒的文璃，刚刚拿起文璃手腕探查他脉象。
一支重箭击碎后窗，穿透椅背，穿透圣人胸口。
陆苍宇见状，便知后墙有人，他顾不得许多直接从后窗翻出去，追着后墙上那道黑影而去。
承影只为逃脱，他只要逃到兴庆殿外神武军那里。
陆苍宇功夫再高，一个人也无法与军队相抗衡。而陆苍宇是来跟他拼命的！他怎么可能让他逃脱。
承影还没翻过一个大殿，二人就打在一处。
承影边打边逃，陆苍宇却是拼尽全力伸手都是杀招。承影知道自己逃不掉，干脆跟陆苍宇拼个你死我活。
甲胄的声音，是神武军，承影心里高兴，来帮手了！
只这稍一分神，陆苍宇攀住承影右臂，绕住承影的脖子，转到他身后，右手按住承影头顶，上下一错，折断了承影的脖颈。
此时一队神武军已经在陆苍宇对面搭好了弓箭，几十支箭同时射出……
暖阁，墨云抬头看着那支穿透了龙椅和圣人的箭尖发愣。
箭尖上滴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圣人暗绣龙纹的明黄色常服之上，浮在细密的绣文之上，像一颗一颗红色的珍珠，渗不下去。
圣人手中的灵球震动，散开，萦绕在圣人周身。
墨云甚至不敢上前查看，他呆愣在原地。只觉得此时心中的痛，比修习化形时那种筋骨寸断的痛，还要再痛百倍千倍。
墨云飞身出去，痛心入骨，五内俱崩，仰天长啸，可是却无声地散在皇宫上空。
他无法思考，痛苦，悲恸，伤心，凄怆一起袭来。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皇城之内，达官显贵。街头巷尾，平民百姓！没一个是无辜的！正是这江山害死了他！我要你们全都给他陪葬！”
墨云伸出右手在空中，竟然召来了易水寒，接着勾下天雷数道，劈在皇宫四处。
连天的大火蔓延到皇城内外，整个皇城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看着冲天的火光，墨云垂手回到暖阁，一手拉起不省人事的文璃来到龙椅旁边，自己也如往常一样俯在圣人腿上。
他不想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想和圣人一起在这人间地狱里一同化为灰烬！
整个皇宫都被火光笼罩。
裴淳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先是听见外面天雷阵阵，心中惊诧，难道这阵法不起作用？
文璃道长还在作法？还不及细想，只见宫内火光四起，裴淳停了阵法，往外跑。
暖阁门口，正好遇上赶来的干将。
干将并不认识裴淳，但见他猥琐逃窜的样子，也不想问清究竟，抖出匕首照着颈侧、心窝、肋下连刺三刀，裴淳当场毙命。
干将三两步窜上暖阁二层，晕倒的文璃，伏在圣人脚边的豹子，一箭穿心的圣人……
干将先走到文璃身边，手边也没有清神香，只能动武了。
干将抬起巴掌一连抽了文璃三、四个嘴巴。
暖阁一层坤离阵也停了有一刻，文璃被抽醒。
可是，圣人在龙椅上被一支重箭穿透，已经气绝。
薛兴三魂七魄飘散。
墨云似乎也元气大伤，已显出原形伏在圣人脚边一动不动。
外面大火连天。
干将盯着圣人胸口的重箭，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那毒原本有救的！
文璃看了看干将，说道：“走吧，别看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干将抹了眼里的泪，看了看后窗外高墙，纵身从后窗跃出暖阁。
文璃虽然不知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他先掐诀。
圣人魂魄不在，看来圣人死前没有执念，魂魄已去。
薛兴七零八碎的魂魄还在附近，可是眼看暖阁要被烧塌，文璃加快咒语的速度，只能有多少算多少。
他把薛兴残魂揣到怀里，拦腰抄起豹形的墨云，飞身离开。
文璃身后暖阁噼里啪啦的崩塌，坍成一片火海。
文璃带着墨云回到莱山山顶竹屋，布下结界。手边只有一个存水的竹筒，只能在这里暂存薛兴的残魂，又检查墨云。
墨云本性生成的异术竟然是引下天雷，这是文璃没有想到的。一般妖物每五百年要经历一次天劫，这天劫之一便是天雷。妖物修习唯恐避之不及，还从未见哪本典籍里记录过，有妖兽可引天雷。
墨云那夜引下天雷伤了元气，如冬眠一般昏睡了将近一年。
文璃从未处理过墨云这样的情况，只是每日探查他奇经八脉运行是否正常，束手无策。
又到一年冬，墨云在山顶竹屋转醒。天色已暗，天边还挂着一些粉红色。
这中原腹地十一月时还极少落雪，墨云眼前却飘下点点雪花。
墨云起身，渐渐化出人形，赤金的眸子中没了温柔，都是杀气。他起身看四周，没见文璃。穿上一旁散落的月白色衣袍，没看见腰带。
十一月的山里，飘着雪。
他就这么敞着衣袍光着脚往山下走去。脚下软绵绵地踩不实，一条笔直的下山小道让墨云走得七拐八弯。
行宫已经废弃了，那夜的雷竟然劈到了七百里外的行宫和莱山。
墨云赤脚走进这废宫，如同遭过战火一般，黑乎乎的断瓦颓垣，门窗歪斜，劈散的柜架，破碎的瓷器，空无一人。
雪不大，似有似无地飘着，风时停时续地刮。
墨云长发披散，金瞳迷离像是上了一层白雾，衣袍随风翻舞，双臂无力地垂在敞袖里，如同游魂一样飘荡。只有苦痛还是那么真实，那么锥心蚀骨。
胸腔里如同塞满了冰块，硬的，冷的，锋利的边角，割着心肺。
墨云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来到了已经崩塌的圣人寝宫门口。他走进去，似乎要寻找什么，似乎这里有什么在等待他。
他在一个已经被压散的书架下面看见一个金色的东西，反着夕阳的光。
墨云点手招来，一个小铜盒从废石堆中飞出，落在墨云掌心。挂着锁，墨云手指一挥，那铜锁飞了出去，落在旁边。
小铜盒里竟然是一个镶金的豹形玉佩。下面押着一沓白绢布，布上画的是将作监呈上来的纹样，一共有几十种，上面还留有圣人批示的字迹。
那几十种纹样图案旁边，写着“不够精巧”、“太过花俏”、“过于规整”等等批示。
墨云看见那字迹，泪流满面！
他从铜盒中拿出那个镶金的豹形玉佩，挂在自己脖子上，那金链极长，玉佩几乎垂到腰间。
墨云泪眼蒙眬，摸着玉佩望向天边，粉红色光中有人影晃动。多么熟悉的身影，那卓越的身姿他绝不会认错。
圣人看着墨云笑道：“这链子留得长，是让你配在衣袍外。不要总这么敞着衣袍，让旁人看见成何体统？”说着圣人伸手帮他理了理散开的衣袍。手指划过墨云胸膛，冰凉！
墨云从痛哭中醒来，手里握着玉佩，不知何时在这废殿中睡着了。天已经黑透，雪停了，风也没在吹。
墨云也不觉得冷，躺在废殿中，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他只想劈碎这大地，就算把整个中原都翻过来，他也要找到承影，那夜在暖阁外墙，射出那支重箭的承影！
文璃傍晚回到山顶，没见到墨云，四下里查看，结界没有被破坏，自己的衣袍少了一件，墨云可能已经转醒下山去了。
文璃怕他怒火攻心又做出什么傻事，立刻打了一卦。这次卦象却不同。
文璃惊道：“此妖上通于天！难怪此前看不到，原来是有神法从中干预。可他又是怎么跟雷神结了缘？”
文璃一步步陷在了墨云的卦象里，竟忘了刚才打卦是要查看墨云安危以及他现身在何处。
天快亮，文璃刚迷迷糊糊睡下，墨云回来了。触动结界，文璃惊醒。
“你回来了？太好了，我查到了，我查到了！”文璃拿起手边一本书册给墨云看：“你看，天裕四载，圣人在安排祭祀典礼之前下令‘风伯、雨师、济时育物。谓之小祀，颇紊彝伦。去载众星已为中祀，用言此义，固合同升。自今以后，并宜升入中祀。’然后天裕五载又下令‘发生振蜇，雷为其始。画卦陈象，威物效灵。气实本于阴阳，功大施于动植。今雨师、风伯久列于常祀，唯此震雷未登于群望。其以后每祀雨师，宜以雷师同坛祭，共牲，别置祭器……’”
墨云在竹屋侧缘坐下，仰头看天，双手在身后撑着，不耐烦打断问道：“行了，不要读了，到底什么意思？”
墨云修的“神足通”，并不能让他说话，而是他想说的会直接出现在对方耳中。墨云并不需要张嘴说话，但文璃能听到他说什么。
文璃解释道：“天裕四载，就是圣人登基第四年，把风伯雨师的祭祀从小祀升为中祀。天裕五载，又把雷神从无祭祀升到中祀。雷神因为出身不好，所以一直在天界地位不高。圣人这么一来，可是把末等神的神位提升了好几个排位。难怪雷神会跟你的元神呼应，看来根源在这里。”
墨云疑惑道：“圣人提升雷神的神位，雷神为什么会跟我的元神呼应？”
文璃把手里书一扔，站起身来回踱步道：“我起初也没想明白，后来终于让我想通了！你还记得你有一次暴走，冲到皇宫昏迷七日，是圣人用他的血喂食你，你才恢复清醒的吗？”
墨云道：“记得！”
“对啊，这就对了！雷神确实寻的是圣人，不是你。可你元神暴怒触发异能时，圣人已身死，雷神却感应到了你的元神，正是因为你妖丹中的圣人血啊！”
墨云来了精神，捂着自己胸口道：“我妖丹中有圣人的血？”
“要不然你怎么可能引下天雷！”
墨云又道：“那圣人也提升了风伯雨师的神位，我岂不是还可以呼风唤雨？”
文璃激动得，点头如捣蒜，“嗯，嗯，对！极有可能，我再练练，然后教你！”
墨云几乎要翻白眼，“你自己都不会，你教我？”
文璃道：“师尊留下来的那些书册里，有的是修炼的法门。我是没学会呼风唤雨，可我看得懂这些书册，你看得懂吗？”
墨云不理他，而是问道：“你刚才说雷神出身不好，怎么不好？”
文璃道：“雷神是妖兽出身！其貌极丑，古书上记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飞升后，背生双翅，额具三目。虽然古书中还有很多其他的传说，不过都不怎么好看就是了。也因此，雷神的天罚总是劈歪，据说是因为雷神不满世人对他的这种描述，想让世人更敬畏自己一些。不过，看起来收效甚微。”
墨云点点头，捂着自己的胸口，想着妖丹里竟还留着圣人的血，颇有些欣慰。他慢慢躺下来，又渐渐化回豹子的外形。“我困了，再睡会儿。你莫同我讲了。”
文璃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竹屋，脚下一只晃晃悠悠的大刺猬也跟着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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