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先皇隆景帝在位。那时候圣人才十三岁,是嫡长子,已立为太子。
本朝制度,每月初一,初十,廿是在大明殿升朝,文武百官都要到。
每月初五,十五,廿五是在兴庆殿小朝,只有几位宰相前来议政。太子每月初五到兴庆殿跟隆景帝一起见宰相,听政理事。
太子和薛荣信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这兴庆殿的大殿门口。
太子刚步上兴庆殿台阶,就看见穿着一身甲胄的薛荣信飒爽英姿,不觉得就这样一直盯着他步上台阶。
一直走到跟前,侍卫行礼,太子只是盯着脚边的薛荣信看得出神,甚至忘了说:“平身。”
十五岁的薛荣信出身世家大族,武艺超群,选入龙武军翊卫负责宫廷宿卫。薛荣信那时才到任殿前侍卫不足十日。
薛荣信起初只是颔首垂目,可许久听不见太子说“免礼平身”便抬头看。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太子如被雷打了一般都怔在原地。
这一天的听政,太子总是走神,眼神在薛荣信身上挪不开。听政一结束,太子写了手谕差人到翊卫来要人。翊卫首领自然要禀报隆景帝。
当时崇文馆内太子伴学已满二十人,没有理由再增加伴学。
不过薛荣信出身名门,一表人才,身手不凡,又和太子年纪相仿,是伴学的上佳人选。其他几个伴学最小的也都十七八岁,年纪偏长些的还有二十几岁的。
隆景帝本就宠爱太子,多要一个人无伤大体,便提调其中一个最年长的,是当朝中书侍郎之子,入朝为官。将薛荣信纳入崇文馆为太子伴学,并担任太子侍卫。
薛荣信到职那天,太子早早就起来在寝殿坐等。
宫人进来给太子净面更衣,“薛侍卫可在殿外?”
“回禀太子殿下。在。”
“宣他进来。”
“是。”
薛荣信步履从容,进来给太子行了礼。
“你们下去罢,我要他伺候!”
“殿下……这不合规矩……”
“退下!”太子怒道。
“是。”“是。”“是。”
几个宫人放下手里什物,退了出去。
太子见他们走了,蹦下床,走到薛荣信旁边,拉他起来。
“快起来罢。薛侍卫长我几岁?”
“回禀殿下,臣虚度十五载。”薛荣信捡起旁边靴子给太子穿上,“殿下别光着脚。”
“长我两岁!我九岁时,母后在世家子弟为我选伴读,你为何没来?”
“臣,来过。”薛荣信让太子坐下,拿起绢帕给他净面。
“啊?”
薛荣信七岁那年,就入过一次宫。那是他随母亲祁国夫人入宫给隆景后请安。
他在屋内,五岁的太子在花园。他远远就一直瞧着在花园玩耍的太子。
之后几年,他又随母亲入过几次宫,可每次都是远远瞧着太子。
太子可人的容貌,玩闹时眼中闪过的机敏,无一不牵着薛荣信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只是,太子并没注意到远处的薛荣信。
太子九岁选伴读,隆景后曾经问过祁国夫人,可是祁国夫人却说孩子顽劣,恐怕入了宫会闯祸。
隆景后没再强求,她明白,宫里规矩大,不比家里舒服自在,做母亲的舍不得儿子入宫来受罪。
可是薛荣信知道母亲拒绝他入宫却十分不高兴,他天天勤练武艺,为的就是满十五岁的时候可以入选太子卫。
太子听完,高兴极了,“原来,荣信哥哥早就见过我。”
“殿下,这哥哥的称呼,臣不敢当。”
“那这样,以后私下里没有旁人,我可以叫你荣信哥哥吗?”
“殿下,这也不合规矩。”
“好嘛好嘛,荣信哥哥就答应我罢!”
太子那可爱脸庞,赤诚的语气,明亮的眼神……
薛荣信红了脸,低低声音答了一声:“好。”
太子本就勤奋,自从薛荣信来后,两人不是在学堂读书练字,就是在教场骑马射箭。不到半个月,太子就让薛荣信直接住到东宫,日夜不离左右。
眨眼七八个月过去。
隆景帝去了行宫,没有父母在皇宫里,太子愈发放肆起来。几乎每天夜里都宣舞乐伎来饮酒玩乐。
入夜,太子寝殿,宫女乐伎都退了下去。
殿内只剩太子和薛荣信二人,他俩都已经喝了不少。
太子寝殿,宫女乐伎都退了下去,殿内只剩太子和薛荣信二人。二人都已经喝了不少。
太子刚舞完剑,鬓角微微有汗,衣袍也脱了,只剩白色中衣,赤着足,歪靠在小案上。
薛荣信一只手支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太子说道:“殿下这剑法,如殿下的书法一样,好看,但是没什么力道。”
“哦?那荣信哥哥舞一个我学学?”
“舞剑人人都会,没什么意趣。我们薛家有一套祖传的掌法,唤作寒月掌,殿下可想看看?”
太子鼓起掌来,“好,好,荣信哥哥快打给我看看。”
薛荣信晃着站起身。
太子笑他:“荣信哥哥,你喝醉了!”
薛荣信也不答话,走到殿中间,拉起架势,先走了一趟步伐,太子登时看傻了。
力量与速度兼备,三分飘逸中带着七分的潇洒,严肃的神情却又让人望而生畏。掌风凌厉似要取人性命,可掌力收放中又带着一丝戏耍的不屑。
一套掌法打完,太子还在愣神。
薛荣信道:“殿下可想学?”
太子愣了,他听说过薛家的寒月掌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可以吗?”
“有何不可,我大哥两年前娶了妻,就背着我爹把这掌法讲给大嫂呢,我还看见他们偷偷在院子里过招。”
“你……大嫂会武?”
“当然,他可是冯大将军的女儿!马上长|枪也使得好,骑射不输我大哥。”
“可是,她是你大嫂。你教我……”
薛荣信走过来,坐到太子对面,身子前倾,四目相对:“殿下,还不知我心?”
薛荣信离得太近了,太子能感受到他微微有些喘,不知是刚才走那趟掌法有些累,还是酒喝得太多,或者是这殿里门窗都关着有些憋闷……
太子不敢多想,他可是薛家子,薛家五代公卿!
薛荣信和那些卑微的乐伎男宠可不同,可又被眼前人惹得不得不多想……
薛荣信似乎看出太子的迟疑,以为是自己误会了太子,端坐说道:“殿下……臣……很喜欢殿下,臣爱慕殿下。若殿下觉得臣失言冒犯,请殿下责罚!”
太子有些慌乱,他才十四。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不知道自己对薛荣信是什么样的情感。
他只知道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看见他,每天睡觉前也都要看见他,他此时不想拒绝薛荣信,可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摇头,“没有冒犯,荣信哥哥,不是,我不知道……”
薛荣信在太子身边形影不离,已经七、八个月了。他确定自己的感情,已经不能再忍耐,哪怕把殿下惹怒被撵走,也好过这样日夜猜测煎熬。
薛荣信抬起太子的涨红的脸,“殿下……”
“嗯?”
四唇相碰,太子彻底沦陷,他被这吻确定了自己内心的情感。
隆景帝听闻太子遣走了身边宫人,只让薛侍卫伺候,有时夜间还传乐伎到寝殿内抚琴,二人一同饮酒舞剑。
原本想把太子叫来斥责几句,可是又听太子太傅说太子这几个月十分勤勉,并未玩物丧志。
而这几月里,太子听政时所说政见也都有模有样,隆景帝便没有责问太子。
又过了半年有余。
隆景帝放在太子身边一个宫女禀报,昨天夜里,太子在殿内扮做女人同薛侍卫玩乐,二人还摆了红烛拜天地,以夫妻相称。
隆景帝雷霆震怒,将薛荣信押入内卫大牢。
罚太子禁足三个月,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撤换了太子身边所有宫人宫女和侍卫。
太子禁足思过其间,每日托宫人宫女给隆景帝传信,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把薛荣信从内卫大牢里放出来。
隆景帝和皇后情深,每日都会来皇后这里用晚膳。可自从禁足太子,皇后每次见到隆景帝都唉声叹气,隆景帝只当听不见。
这日下晌。
有宫人向皇后禀报,太子已经绝食七日,米水未尽,奄奄一息。可是隆景帝有令,不让皇后探望,皇后只得在宫内垂泪。
隆景帝来用晚膳时,只见富怡宫里里外外跪了一片,皇后也跪在殿门口。
“这又是怎么了?”
“咱们儿子已经七日未进食,今日有宫人来报告已经……人事不省……陛下,太子自三岁开蒙,聪颖恭顺仁善,又是咱们嫡长子,虽然最近跟薛荣信有些说不清的瓜葛,不过是因为太子年少无知,他今年才十四,等十六岁给他娶了太子妃,自然就改过了。况且这一年多来,太傅也多有夸奖,太子诗词政论绘画书法音律骑射皆上佳。”
“太傅一向偏疼太子,夸奖他也算不得数。”
“好,就算太傅偏心,可每月太子听政,陛下也是亲眼所见太子表现如何。”
隆景帝不说话,太子以往无论言行还是课业,确实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
皇后继续说道:“还有那薛家,五代公卿。陛下打算把薛荣信关到什么时候呢?到时候又治什么罪呢?把那薛荣信放出来撵出宫,永不录用也就是了。终究还是咱们儿子的身子要紧啊。”
隆景帝长叹一声,终于允许皇后去探望太子。
皇后晚膳也不用了,急匆匆宣了御医来到太子寝殿。太医诊了脉,煎了药。
皇后又是喂水又是喂药,太子终于转醒。
太医又嘱咐头三日只能喝些羹汤。
隆景帝忍不住斥责道:“你为了一个薛荣信,就这样伤害你自己,这样伤害你母亲!”
太子跪爬下床,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伏在地上以头碰地。皇后满脸泪,过来扶起太子。
做父亲的看着自己最疼爱,从小最乖顺聪慧的儿子如此,终究心软。
隆景帝问道:“你敢不敢跟朕赌一场!”
“敢。”太子叩首。
“薛荣信若能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放他出来,不治他罪!”
“好!”
“若他不答应又当如何?”
“我二人,任凭陛下处罚。”太子体虚,气却不肯弱下来。
“你这三日好好恢复。三日后,辰时,到兴庆殿屏风后等。”
“谢陛下圣恩。”
隆景帝出了太子寝殿后,跟身边侍卫吩咐道:“你去内卫大牢,通知侍卫长,从今日起,三日内,不要给薛荣信饭食,每日杖二十!”
“是。”
隆景帝牵了牵嘴角,笑了。太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他都没有见过内卫大牢什么样子,他输定了。
内卫大牢是什么样地方?
终日不见阳光,不知道黑夜白天,没有时间。
冬天长冻疮。夏天起痱子,春秋被各种蚊虫叮咬。
手脚上着几十斤的镣铐,地上只有混着排泄物和血污的烂草。吃喝拉撒都在这一间臭不可闻,只能勉强蜷缩躺下的小牢房里。
除了提审,没有人跟你说话,而只要提审,就要先挨上二十杖。
任何大小官员,纨绔子弟,在被关进去的第一天就哭喊着要出去,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什么供词都愿意写。
薛荣信已经在里面关了大半个月,更不要说再饿他三天,每天还要挨二十杖。
隆景帝用这招不知道收拾过多少纨绔,没有一个人能熬过第二问,更不要说第三个条件,就没有人听到过第三个条件就已经彻底败了。
三日后,辰时。
皇后亲自扶着太子来到兴庆殿,坐在屏风后。
隆景帝在殿前:“去内卫大牢,把薛荣信提来。”
兴庆殿,身带杖伤的薛荣信被提来,跪在大殿中间。
“抬头!”隆景帝呵道。
薛荣信抬起头,垂下眼帘。
隆景帝打量他,确实好看,即便穿着脏破的囚服,身受杖伤,在如此狼狈之境都没有损掉他的俊美和气度。
隆景帝挥手,宫人用漆盘端上来刚炙好的牛羊肉,肉香四溢。
羹汤,肉粥。还有各式瓜果、糕点、摆了满地。又让人端来四品武将官服、朝靴。五十两的银锭堆满三个漆盘。都摆在了薛荣信面前。
薛荣信已经饿了三日,每日只有一点清水,还要挨二十杖。
隆景帝道:“薛侍卫饿了吧?来,给薛侍卫盛点羹汤。”
小宫人把一碗肉羹放在薛荣信面前,食物的香味飘上来。
薛荣信叩首道:“罪臣不敢。”
隆景帝意外,他竟然没吃!
“你现在是从四品太子右卫。你若是同意再不见太子。朕立刻送你回家养伤,封你为正四品右中郎将。你可愿意?”
薛荣信跪着不语。
隆景帝一愣,他竟然没答应?!
以往那些人,被从内卫牢里拉出来,一看见这些吃食,会立刻想起自己以前那锦衣玉食的生活,几乎等不到小宫人给盛汤,就已经自己动手了。之后,再听回家的条件,简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什么仁义礼智信忠孝廉,就算你让他把父母送进来换自己出去,他们都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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