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 陆司异把选择权交给了夏眠。

  在酒店的那个早晨,他查清投怀送抱的男孩底细,完全没有必要地, 一直等到他中午醒来。

  “那些债——不用还我,没多少钱。”他曾这样说, “你愿意跟我就跟着我, 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喜欢强迫人。”

  夏眠瞬间瞪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好心人,愿意替劳苦奔波的自己还债, 而不索取任何。

  昨夜他表现得糟糕透顶,陆总不嫌弃他就很不错了。他想。

  而于陆司异而言, 钱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和夏眠共度的第一夜, 他误会了这个男孩,并且毫不留情,在初经人事的男孩身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征服欲。床上一片狼藉。

  他想着, 这笔钱也可以算作补偿。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只要他出钱帮对方解决难题, 对方就会认为自己是在出卖身体。如果他不出钱,转头, 这男孩就得去找别人了。

  他不是慈善家, 甚至吝啬得要命, 就连九牛一毛的施舍也不愿。可不知道怎么, 他不想, 不希望男孩走上后面的那条路。

  但是,这样穷困潦倒的男孩, 气性往往很重,瞧不起权贵却又不得不在他们面前低头,自以为做出了莫大的牺牲,受到欺辱。实际上,他们所在意的种种,对后者来说不过是无心的过眼云烟。

  太累了。

  他并不想和这样的男孩建立任何长期的、稳固的关系,哪怕这男孩让他人生第一次失了控——正因如此,他更不想留下他。

  所以他给出了那个选择题,后来也给过夏眠很多次。

  无论是哪一次,夏眠都会用那双清清凌凌的茶色眼睛,凝望着他。

  也总是答非所问。

  有时是“我想跟着您”,更多的时候则是没来由的道歉,对不起,您别走,我会乖乖的……

  日后回想起来,其实夏眠并没有选择的机会,那只不过是他强势掌控之下的,微乎其微的虚假自由。

  那样的自由并不意味着尊重,反倒加深了夏眠的不安。

  夏眠居然爱上他。

  在他看来很不可思议。荣幸,又庆幸。

  这辈子的故事从头开始重新书写,他有点无法理解,夏眠为什么会屡次询问他有关离婚的问题。

  活了两世,他竟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小子。

  就连处理这样简单的事,也只能按照上辈子的经验,照本宣科,让夏眠选择。

  “别离婚,不就好了?”

  夏眠口拙嘴笨,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用沉默应对,反而在深思熟虑后郑重开口:“陆先生……我们结婚不是为了您爷爷吗?如果您以后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

  豁然开朗,陆司异再次看向他的眼睛,轻叹:“眠眠。”

  夏眠抬眸。

  “眠眠,你看不出来么?我很喜欢你。”陆司异说,“我从来没有把婚姻当成儿戏。”

  顿了顿,太多事无法宣之于口,他只好说:“说起来你大概不信,其实我也不信。但因为你,我才知道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一见钟情。”

  无论再来几世他都会义无反顾爱上夏眠。

  怎么不能算呢,命中注定、一见钟情。

  小机器人得到完全超出数据库的指令,连刻板的单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夏眠以前和别人相处,总会因为嘴笨、反应慢,被提前结束话题,惹人厌烦。于是他尽量少说,多做,倒也乐得自在,常被人感叹过得太快的时间,在他这里却过得很慢。

  一根根拨着手指数,还是很慢。无止尽的静默,数不清的枯燥。

  可是,和陆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宛如看不见的风,悄然溜走。

  桌上的手机嗡然作响,打断思绪。

  夏眠颤抖点了两下,不小心触到外放。

  “我到柳岸东苑大门口了!”陆荣暄兴奋的声音响在二人之间,“八栋对吧?我马上就到。”

  眼前晃过男人修长手指,替他点下挂断。

  “我来招待他。”陆司异说,“你去工作,我不会让他打扰你。”

  夏眠应好。

  尽量装作镇静,慢吞吞挪动步子,去地下的工作室。

  不得不说,位于地下但拥有绝佳采光的工作室,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

  来到一个人安静独处的空间里,他的大脑恢复运转,思索那句突如其来的喜欢。

  陆先生说喜欢他。

  他心不在焉地裁剪卡纸,裁出需要的服装版型。向来细心的他,居然一不小心将剪刀伸过了头,无辜的卡纸直接断成两半。

  *

  中午的时候陆司异下来了一趟,见夏眠沉浸正在自己的世界里,缝纫机嗡嗡作响,完全将他的行迹掩盖。

  静静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夏眠忙完,抬头。

  “陆先生!”夏眠眼睛亮起。

  “上来吃饭?”陆司异走过去问,“荣暄还在玩游戏,等会再让萍姨给他送点吃的过去,我们先吃。”

  “好。”

  *

  陆荣暄被陆司异安置在一楼的客房。

  他说是来这边实习方便,夏眠还想着这附近哪有商业区写字楼,结果一看,陆荣暄是带了个笔记本居家办公。

  “在家我爸妈太念叨了,没事干也不让我玩游戏……”陆荣暄靠着电竞椅椅背,仰头抱怨,“我明明都二十多岁的人了!”

  夏眠:“唔。”

  陆荣暄直了直身子,问夏眠:“欸,你平时玩什么游戏?”

  “我不玩游戏。”

  “噢。”陆荣暄闻言也不意外,“就上课做作业?设计衣服?”

  “还要做的,自己裁剪,自己缝。”夏眠一板一眼,“有时候还会画画……”

  两个同龄人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话题。

  不过陆荣暄性格外放,夏眠虽然内敛文静,却是个绝好的倾听者,不懂的事也认认真真地听着,时不时提出问题。

  在陆家之外的地方,两人也意外地相处得很好。

  “欸。”陆荣暄突然神秘地眨了下半边眼睛,压低音量,“小叔是不是挺凶的?”

  夏眠摇头:“没有。”

  “那只是你看起来不凶,他在商场上可狠了。”陆荣暄头头是道地分析这位来往不多的亲戚,“他的性格也很强势。我以前听爷爷说,他从小就很有主见,哪怕是爷爷都干预不了他太多……现在就更不能了,爷爷可能还得听他的。哎,董事长名存实亡啊。”

  夏眠点头,记下。

  “你怎么就这反应啊。”陆荣暄无奈笑开,“你这样不行啊,你太单纯听话了,到时候小白兔怎么被大灰狼吞吃的都不知道……”

  他看起来是在为自己考虑,夏眠却退开一点,和他拉开距离,不置可否“噢”一声。

  “我觉得你得好好学学,怎么拿捏小叔。”

  夏眠扭头:“……我才不要拿捏他。”妥妥一副夫管严姿态。

  陆荣暄恨铁不成钢,望向他的侧颜,忽然醍醐灌顶。

  男生肌肤净白,吹弹可破,五官精雕细琢,缀着秀秀气气的粉鼻。

  漂亮的茶色眼睛晶莹剔透,每浮现出一点小表情,异常灵动有神。

  陆荣暄感叹:“嗯,这样就好,我估计你已经把他拿捏得死死的了……”

  晚上十点,夏眠到三楼的主卧洗漱完毕,准备入睡。

  虽然陆荣暄住在一楼,但保不齐人家突发奇想替家中长辈上来,突击检查新婚夫夫是否同居一室。

  夏眠穿一身软乎乎的睡衣,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到人,只等来两条消息。

  陆先生:【借用你的工作室办公。】

  陆先生:【你先睡,不用在意我。】

  夏眠猜测,他可能为了照顾自己,让自己好好睡觉,所以刻意拖延回房间的时间。

  夏眠:【我没关系的,已经习惯了。上次在陆家,我们不是也住在一起吗?】

  陆先生:【那你是在邀请我上去?】

  陆司异的强势与控制潜移默化、不露声色,嫌少让夏眠感到这种直白的攻击性与侵略感。

  他用力捏着手机,就像捏着自己焦躁不安的心。

  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沉滞片刻的聊天界面再次滚动起来。

  陆先生:【我的确还有没处理完的工作,上去可能会打扰你。】

  陆先生:【眠眠,你先睡,晚安。】

  夏眠悬着手指,正要打字说晚安。

  倏然弹出来自陆先生的语音通话邀请,抢占他的整个屏幕。

  他点下接听,涌入耳朵的是一串语速极快、恍若魔音贯耳的说话声。

  嘟嘟嘟、哒哒哒,光是听着声音,也替对方又卷又弹的舌头感到几分累。

  几秒,骤然一静,响起陆司异的声音:“跨国会议,这次是我想和人家谈合作,就只能拿出诚意将就他们的时差了。”

  所以才会晚上加班。

  发了语音也是为了证明,从而让夏眠放下心。

  好像有点多此一举,就他们二人的身份差距而言,没有任何必要。

  半晌没得到回音,陆司异又说:“可以说话,我只有发言的时候才会开麦。”

  夏眠讷讷:“好……”

  顿了几秒,他找到一个不错的话题:“刚才说的是英语吗?”

  他虽然学艺术,但文化成绩一直不错,居然一个单词没听明白,连哪国语言都分辨不出来。

  “应该是。”陆司异说,“但是口音太重,我也没听懂。”

  “跨国回忆”,夏眠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就得净手焚香,正襟危坐严阵以待。陆司异可是大集团掌权人,不料竟是这般随性姿态。

  夏眠愣了:“那您现在……”

  陆司异说:“浑水摸鱼。出个场,以表尊重。”

  夏眠不禁笑了一声,夜色里的嗓音尤其软:“好像我们在学校里开会。”

  “怕你误会我不认真工作,还是得解释一下。”陆司异说,“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我的属下,我只是来撑场子的,所以可以和你聊一会儿。”

  “噢~”看不到彼此的面容,相距不太远,也不太近,夏眠放松地打开话匣,“好像你来同学会给我撑场子。”

  陆司异也笑:“那不太一样。”

  “工作上,是推不开。”陆司异说,“工作之外,是我愿意,只给你一个人撑场子。”

  夏眠心跳如擂,就快蹦到了嗓子眼,电流贴着耳廓、顺着手指,麻麻地导过全身。

  在他并没有意识到的地方,男人谨慎把握着分寸,再说四个字:“以后也是。”

  夏眠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好巧不巧陆司异来了句“稍等两分钟”,接着说起他不懂的工作话题。

  令小兔子为难的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对话重启,先开口的又是陆司异:“好了,很无聊吧?”

  夏眠什么也听不懂,却很给面子,忙说:“不无聊。”

  主要是男人的声音很好听。

  什么都听不懂,却无端着迷。

  “不无聊?”陆司异又笑了下,“我还想着,能把你说睡着的。”

  夏眠难得听懂一次他的未尽之意,去看了眼时间。

  接着便是如期而至的一句:“十二点了,早点睡。”

  夏眠心知不该继续干扰陆司异工作,但陆司异明确说过自己只是来充场子的,和他聊天也不影响什么……总之,脑子乱成毛线团,他听到自己慌不择路地拖延时间:“其实我们美院的同学都喜欢晚上创作,效率高,比较有灵感……”

  “这么说怪我。”陆司异说,“占了地下室。”

  夏眠:“嗯。”

  还挺理直气壮。

  陆司异青出于蓝,更理直气壮:“就占。”

  夏眠一时失语,好想骂他,好讨厌。

  但脸怎么这么热呢。

  陆司异再催一次:“好了,快睡,我要开麦了。”

  夏眠只好噤声:“嗯……”

  他依依不舍放下手机,卷几下被子,把自己伪装成小蜗牛。

  好一会儿也没倦意,他睁开眼,看看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一片黑。

  等他不再翻来覆去之后,骤然安静的房间里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夏眠轻轻探出一根手指,戳亮屏幕。

  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大大的绿色电话图标,右上角的时间是半夜一点。

  毕竟陆司异正在工作,他还以为对方会挂掉电话的。至少也该在摸鱼刷手机的时候,发现电话然后挂了吧?

  陆司异似乎在很敬业地充场子,全程没留意手机。

  大概是他终于拿起了手机,突然响起清晰的一声:“嗯,结束吧,各位辛苦。”

  接着,陆司异在地下室里走动起来。

  像被小猫爪子挠了几下心,夏眠小心翼翼地,再一次把自己的耳朵附上听筒,所有细微琐碎的声音全部无所遁形。

  啪嗒,合上电脑,刺啦,木椅归位。

  脚步声停了一阵。

  夏眠屏息凝神。

  哒、哒、哒、哒……

  五下。

  现在的地下室是他的工作室,他对工作室的陈设布置极为熟悉,闭上眼也能自如穿梭。

  简单的脚步声立刻在他脑海中勾起画面。大桌台离休息的沙发大概三米多远,以男人的身高,五步足够了。

  窸窸窣窣布料摩挲。

  陆先生在沙发上坐下了。

  还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夏眠好半天忘了呼吸,终于呼出一口气,好巧不巧,和电话里男人的声音重合。

  那声叹息里带着加班后的疲惫,或许还有更多令他脸红耳热、不敢细想的东西。

  沿着耳廓,浑身像是无形地过了遍电,手脚发麻。

  ——应该把手机放下来,赶紧挂掉电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窃听别人的隐私。

  可是手指太麻了,光是维持握住手机的动作都费劲。

  他靠住身后柔软的枕头,抱住膝盖。

  此刻的陆司异大概和他的差不多,靠着沙发抱枕,却和他蜷缩的姿势恰恰相反。

  男人在无人的地下室恣意舒展着,脖颈仰直,锋锐喉结刺着肌肤,艰涩地上下,攫取氧气。

  他听到一声低唤。

  “宝宝……”

  情难自抑之时,无意识的呼喊。

  仿佛,他曾经不慎在陆司异房门口撞到过的那一幕。

  就是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

  他攥起一点铅灰色的边角,捂住嘴。

  陆司异很少在这里过夜,被子上沉淀着的沉香味,是昨晚留下来的。

  陆司异将房间整理得很干净,但他用被子蒙住口鼻,紧紧贴着,还是闻到了。

  那股被藏起来的淡淡的腥。

  “眠眠……宝贝……”

  “宝宝……”

  电话里的声音是一种有质感的、磨着颗粒的哑。

  再传来一道低哼,夏眠终于收回四肢的使用权,像抛掉烫手山芋,丢掉手里的手机。

  “眠眠。”

  那声音如有实质,仍残存在他耳畔。

  陆先生喊的是他的名字。

  一直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为自己纡解欲.望。

  宝宝是他,宝贝也是他。

  早上的时候,陆先生说喜欢他。

  也包含……这样的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