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头部受到了剧烈撞击,但是好在抢救及时,所以目前这些情况不会威胁到你弟弟的性命安全了,但是……”

  病房门口,刚刚结束了手术的医生对着眼前的青年欲言又止:“因为头部受到的撞击过大,导致脑部瘀血暂时不能用手术清理干净,你弟弟醒来后,视力可能会被影响一段时间……术后你好好陪陪他吧,心理疏导一下。”

  青年沉默了半晌,脸色苍白,在听到“视力可能会被影响一段时间”后,镇定的身躯开始微微战栗,可他仍强撑着精神对医生说:“我知道了,谢谢医生……那我想知道,我弟弟的视力,大概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医生闻言有些不忍道:“这种情况我们也难以给出具体时间,短则数月,多则几载……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几日以来,医生也大概知晓了青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在说完刚才那句话后,他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振作起来,你弟弟醒来后会很需要你。”

  ——毕竟他只还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医生走后,俞冀安还没有进病房,邢望刚刚结束手术,现在还在观察中,不宜打扰,于是他在医院走廊处的长椅上坐下,弯下了一向坚挺的脊背。

  从他准备去机场时接到医院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时间了,邢望在手术的时候,他接到了警方的通知,他们从大爆炸中残存下来的残骸里,找到了邢长空夫妇的部分遗体,于是他急忙让助理去了一趟警局。

  他暂时走不开,因为邢望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那现在呢?

  俞冀安眉宇中满是沉凝之色。

  他现在该干什么?

  等邢望醒来?去警局询问车祸调查的进展?还是去应付从车祸起就没有消停过的媒体。

  他盯着走廊的地板,头一次觉得心乱如麻,直到手机传来振动——是冯明烁的来电。

  “小希情况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沙哑至极,听起来冯明烁好似沧桑了十几岁。

  俞冀安将情况同冯明烁说了下,冯明烁得知邢望性命无虞后松了一口气,却又在知晓邢望有可能会因此失明后沉默了许久。

  妹妹和妹夫已经离世,而自己宝贝的外甥又将面临那样糟糕的未来,冯明烁忽然觉得心头一酸。

  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目前的局面还有太多疑点需要他们查清楚,这样,才好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我知道这次意外的幕后主使是谁了。”好半晌,冯明烁才开口这样说,“是付白楠……但是不止他。”

  俞冀安喉咙干涩:“应该还有杜家和邢家。”

  冯明烁讶异于俞冀安如此肯定的猜测,但他没有否认。

  “杜氏旗下的曙珊娱乐最近一直在和烁影争夺资源,来势汹汹,好像要和烁影闹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

  冯明烁的声音很是疲惫,这句话直接反映出了他现在的状况:疲惫无力。

  因为他一定要保住烁影娱乐,否则仅靠俞冀安手里那家刚刚立稳脚跟的公司,加上邢家实权还没真正落到手心的邢允琛……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有办法揭示事情的真相,何况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俞冀安自然也清楚冯明烁目前的处境,所以便没有多言:“您放心处理公司的事情,小希和……我爸妈的后事,就交给我吧。”

  冯明烁闻言哑然。

  在电话挂断前,俞冀安才听到这位和自己关系不算密切的“舅舅”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辛苦了,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有需要联系我。”

  电话挂断后,俞冀安才将目光移到了邢望的病房处,他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了一点,然后看着尚未苏醒的少年,在心底道了一句——

  不辛苦。

  只要邢望能醒来,眼前的事情可以尘埃落定,那要他现在去做更多更累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想到这里,俞冀安深邃的目光暗了下来。

  几天后,付白楠成功落网,媒体们仍然喋喋不休,为了让邢望获得安静的养伤环境,俞冀安选择换了一家医院。

  这几日邢望都是在昏昏沉沉中醒来,然后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许是因为身上的伤,他连昏睡都睡得不安稳。

  十五岁的少年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像是随时可能离去。

  俞冀安在离开病房前,轻吻了下邢望的眉心,是一个祈祷意味的吻,恳求自己的弟弟留下来。

  然后走出病房,理了下黑色西装的袖口,他要去赴一场葬礼。

  冯家沿袭旧俗,认为人离世后,尸骨不宜于世中停留太久,应该早些安葬,让逝者安息,所以俞冀安才会紧张筹备邢长空夫妇的葬礼,甚至没能等到邢望彻底清醒。

  付白楠的案子他也在跟,会在近日开庭。

  俞冀安认为,仅仅是入狱,对于付白楠来说惩罚力度不算大,近日媒体们十分活跃,俞冀安倒是不介意让他们从付白楠身上多赚些钱。

  至于杜家和邢家……冯明烁还在和杜氏周旋,短期内估计会元气大伤,而邢家那边,邢允琛还没有深入权利中心,很多事情要想方设法才能顾及,多年谋划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俞冀安思及此,心里的决绝更深刻了几分。

  邢长空夫妇的葬礼进行得很顺利,肃穆而安静,没有闲人打扰,因为除了至亲以外,俞冀安邀请的都是夫妇俩曾与他提及过的挚友。

  其中有一对姓蒋的夫妇,是蒋淮音的父母。

  还有一位低调的女士,独身前来,盯着冯照影的遗像看了许久。

  人群中有许多张眼熟的面孔。

  一位老人静伫其中,老人头发花白,作为获奖无数的国际名导,让影视圈无数明星敬畏的存在,他在葬礼上,却险些看着夫妇俩的遗照掉了泪。

  刘英维没有说什么话,只叮嘱了俞冀安一声:“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你弟弟,有需要和我说,别客气,你知道,你父亲平日里就从不与我客气。”

  察觉最后一句有些失态,刘英维连忙止住了话头。

  逝者已去,只好节哀,俞冀安来不及悲伤,他还有一个弟弟,还没有成年,还没有立足社会的能力,还需要他的照顾。

  于是葬礼结束后,他匆忙回到了医院,却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他们活该!”

  尖锐疯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俞冀安察觉不妙,加快了脚步。

  “明明是他们的错!是他们什么东西都要和我们抢!他们明明都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来为难我爸爸?!”

  俞冀安来不及敲门,他推开病房门,便看到病房里的电视开着,屏幕上,和付白楠眉目相似的少年正对着媒体歇斯底里,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病床上,双目无光的邢望靠着床头,瘦削的身躯战栗着,半阖着眼睛,正对着那台电视。

  而他身边,不知所措的年轻护士呆愣着神情望向门口,脚下的遥控器掉出了一节电池。

  俞冀安不想再听付霖神经质般的嚎叫了,也不想看到邢望刚刚苏醒,却要直面这样的人心险恶。

  于是他迈开步子到电视机前,准备抬手关了电视,却没料到会有一道又轻又哑的声音飘到他耳边,阻止了他。

  “哥。”

  邢望的眼睛仍半阖着,眼底无光,他的唇色很白,说出的话也像一把白色的匕首,划破了俞冀安的胸膛——

  “我看不见了,还不允许我听一下吗?”

  钝痛感和无力感充斥在俞冀安的心间,他的指尖开始颤栗发白。

  是啊,他的小希那么聪明,一醒来就会明白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却还在进医院前,想着该用什么谎言将这一切先掩盖过去……

  俞冀安控制不住深吸了口气,他让护士出了病房,只余下他和邢望两个人相处。

  “你才刚醒,不要说太多话,嗓子容易不舒服。”

  俞冀安强装镇定坐下,然后倒了一杯温水。

  “不是才刚醒。”

  仍旧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俞冀安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

  “我半梦半醒过很多次了。”邢望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睡着的时候我做了噩梦,被吓醒了,只是醒来后又觉得还在做梦,便只好又睡了回去。”

  俞冀安身体僵直,这是他不知所措的表现。

  “哥,你今天去出席爸妈的葬礼了,是不是?”

  邢望蓦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

  俞冀安心中问道,却没开口,也因为开不了口。

  “你身上有墓园的味道。”邢望好像知道俞冀安的沉默是在表达什么,“和我梦里的一样。”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潮湿,像是苔藓和枯烂的树叶,堆积出死亡的腐朽气息。

  也一样可以淹没人的神智,一样让悲恸无处藏身。

  邢望空洞的神情让俞冀安心疼,同时他还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恐惧,因为这样的表情让俞冀安觉得,邢望即将要离开。

  搜肠刮肚,俞冀安却说不上什么话,生意场上磨练出来的口才此刻都倾覆成了沉默,直到最后,他才鬼使神差般对邢望说:“小希,我们出国吧。”

  ——出国,避开国内对你不利的人潮声势,带你去一个清净的地方养伤,尽我的全力去为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双眼。

  只是这些俞冀安都没有明说,他大概也猜到了,邢望现在听不进去这些,所以在心里揣摩许久过后,俞冀安强调似地,说出了一句:“哥哥会陪着你,我会一直在。”

  ——我会一直在,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会等你重新赋予世界声色张扬,等你再次看见世间鲜艳与阳光,哪怕到了那时,我也不会离开。

  而你也不用害怕,因为在天光到来之前,我会做你的眼睛,陪你从长夜熬到白昼,熬到热望复燃、期冀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