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来剧组的时候,司机特意找了个清静的入口,苗蕊更是草木皆兵般朝四处张望,发现周围确实没有媒体和狗仔蹲守之后,她才让邢望下了车。

  走进剧组后,邢望抬手捏了捏眉心,像是对刚刚的情况有些头疼,不过没办法,自从网上开始深扒他和冯家的关系后,剧组就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吕素琴更是要求他要时刻警惕,唯恐鹿文雨的事件在他身上发生。

  只不过有了鹿文雨私生在庭华酒店伤人一事作为了前车之鉴,剧组的安保程序也比之前要严谨了许多,这也让剧组的工作人员们放心了不少,精神风貌也有所不同了,故而整改之后的《城春》剧组在面对眼前的舆论热潮时,剧组内部的气氛也没显得太过紧张。

  只是当邢望出现在剧组众人眼前时,还是有些许打量似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掠了过去,不过邢望自始自终都没什么反应,面容仍一如既往的沉静,像是那些视线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苗蕊跟着邢望进了化妆间,关上门时,她长呼出了一口气,心想:好在今天冯小少爷因为没有戏份所以没来现场,不然恐怕外面的那些人连强壮镇定都做不到了吧。

  旁人心思各异,当事人邢望却已经冷静下来了。

  按照他哥的说法,现在的舆论应该还在烁影娱乐的掌控之下,他插不上手,故而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做好演员的本职工作——好好拍戏。

  想到这一点,邢望便开始渐渐沉浸到工作里去了,显得心无旁骛,眼中愈发无风无月起来。

  刘英维看到这样的邢望的时候,心里的顾虑上了个档次:一是因为现在的舆论,二则是因为邢望和柯茗雅接下来要进行的戏份,也就是那个在剧本中拥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吻戏。

  当邢望做好心理准备,逐渐开始揣摩剧本中的吻戏的时候,崔璜忽然找上了他和柯茗雅。

  当时刘英维就站在一边,没有插手的意思,邢望见此便明白了,接下来给他和柯茗雅讲戏的人,从刘英维换成了崔璜,可是让崔璜——邢望看了看眼前这个面相寡淡的男人,忽然疑惑起来,崔璜、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崔编剧要来给他们讲吻戏?

  颇有些天方夜谭的意思。

  “都有喜欢过人吧?”

  刚被叫到一边,邢望和柯茗雅就听见崔璜这么问了他们一句。

  男人掀了掀眼皮,先看向了邢望,便见他们一向沉稳矜持的男主演不带停顿地点了点头,继而又在柯茗雅微讶的目光注视下,道出了一个“嗯”字。

  崔璜闻言也不惊讶,转而看向了柯茗雅,业务能力极强的当红花旦却急忙摆了摆手,难得迟疑地说出了一句:“那个、崔老师……”

  清楚了柯茗雅的意思,崔老师却仍是嘴下不留情,对着眼前的小姑娘淡淡道:“看着我们男主演的那张脸,你能不动心?”

  柯茗雅听着这话连忙道出一句:“能!”

  令整个《城春》剧组都十分期待的吻戏,拍得比预想的要顺利,结果也比预想的要惊艳。

  只不过看完后,剧组成员们回过神来时,便对只是简简单单“吻了眉心”这件事耿耿于怀起来。

  可是对于整个剧本来说,这样似乎才是最合理最贴切的,就连刘英维拍完后也没了遗憾——只因为太美了。

  并非是寻常情况下的美,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官体验,这使得所见者立刻产生了关于“美”的联想,立即沉浸在了交杂着悲壮、伤恸与死寂组成的诡异氛围中。

  大雪纷飞之中,红色像是沙场上焦红的夕阳。

  浮烟胸口满是箭矢,淋漓鲜血洇染了满地白雪,也赤红了秦渡的双眼。

  秦渡的眼中,像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可是他的面容上,名为“隐忍”的情绪依旧存在,这使得他仿若镇定地伸出双手,在一边克制着颤抖的同时,一边想要拥住满是鲜血的、少女的身体。

  在最终他没能做到,因为那具身体上的箭矢太多了,他甚至无从下手,他最后跪倒在了风雪地里,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化开,像是晶莹的泪,因为秦渡不能哭,所以风雪开始替他哀悼。

  但是这怎么够呢?

  她死了。

  经年后化成一培黄土,那就算是他,都不会再有可能认出她了。

  可是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啊……

  “世子殿下?”

  女孩清脆的嗓音惊动了枝头的麻雀,院里的阳光清澈温暖,少年掀了掀眼皮,转而对着眼前的女孩儿纠正道:“叫兄长。”

  慕识莲不解,娇憨的脸上却是笃定的神色:“这不合礼数。”

  “礼数是什么?”袁旭安抬手弹了下女孩的额头:“旁人可以唤我世子殿下,但是识莲你……还是叫我兄长吧。”

  转而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或者,不叫兄长也行……”

  “那叫什么?”

  少年难得狡黠地笑——

  “叫我,旭安。”

  “为什么?”慕识莲皱着眉,很想知道个答案。

  “识莲那么聪明,不如自己猜猜看。”

  慕识莲不明白,她就这样看着袁旭安,企图以这种方式让袁旭安告知她答案。

  袁旭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败下阵来:“待识莲你及笄之时,我便告诉你答案。”

  慕识莲信了袁旭安的这句话,就一直等啊等啊,她是多聪明的人,在这之后不久,她便明白了袁旭安那句话的意思,可她愿意将那情窦初开的念想藏在那句诺言里,只是因为她想听袁旭安亲口和她说上一句“欢喜”。

  但是她没能等到那声欢喜,在最好的岁月里,她的家族在一夜间天翻地覆,而她的世子殿下、她的兄长、她的旭安,也在那一夜死去了。

  她似乎不应该因此憎恨袁旭安,毕竟成王败寇,但是她没办法,家族覆灭后的日子她活得浑浑噩噩,脑子里关于过往的痕迹变得越来越薄,可她不舍得忘记曾经,不舍得忘记过去的美好,但是一接触曾经,那些关于血、关于仇恨的故事便会继续开始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

  直到那些东西在她心里长成参天大树之时,她才敢在深夜里松下一口气,然后祈求自己进入梦乡时,能看看那人的脸。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再次见到那人时的场面,只是她知道,那不可能了。

  死而复生?这多荒唐。

  但是荒唐的事情她经历得还少吗?

  被羞辱、被侵犯,将一身骄傲碾入泥尘,穿梭于她曾最为厌恶的声色犬马之中,悲剧好像永无止境……偏生命运就是要与她为难,她也在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中知道了,世事的确可以更加荒唐。

  陌上公子、惊鸿一瞥最是难忘,慕识莲却一直知道,袁旭安的心中,是一副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肆意洒脱模样——正如那位初见时便让她顿觉熟稔的秦府公子一般。

  所以当慕识莲明明感觉记忆开始往复翻涌,走马灯正在渐渐亮起的时候,她看到秦渡向她奔赴而来时脸上出现的苍白神情,还是怔了怔。

  大雪满天,秦渡在雪中沉默地与躺在血泊中的女子对视,他的眼中堆积的深沉,甚至比这场大雪还要来得令人心骇。

  可慕识莲从未怕过,也从未忘过。

  “世子殿下。”声息微弱,已是呢喃。

  雪花落在了她的鬓角,冰冷得像是她流了满地的血液。

  “错了……”秦渡眼睛一眨不眨,瞳色黑得像是沉默的疮痍之地,唇色苍白,好像病入膏肓,满心绝望的人。

  “兄长。”

  秦渡听着自己怀里的人声息越来越微弱,他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直到剧痛占据整个胸腔,只待所有情绪千钧一发之时,慕识莲用着最后的力气,靠在秦渡的胸膛,笑着唤出了最后两个字——

  “旭安……”

  沉默在一瞬间土崩瓦解,积攒的所有与慕识莲有关的情感似乎即将要全部倾泻出来,但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静,静到只能容忍这一瞬间的悲伤和失控。

  战栗的指尖藏在袍袖之下,秦渡垂了眼睫,隐忍的尽头本该是宣泄,但是这满目的红色让秦渡意识到,隐忍的尽头还应是隐忍。

  可是怎么能够……

  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秦渡半阖的眼眶中流出,但是眨眼间,脆弱和悲戚迅速被他的主人收敛起来。

  秦渡轻轻吸了一口气。

  “旭安。”这两个字烙在他心口,烫得他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秦渡闭上了眼睛。

  那一天,是在凛冬,疆场上的凛冬,冷得人脾肺都要结成坚冰。

  大雪冷而纯净,显得那血的红色变得刺目而滚烫。

  秦渡就是在那一天,亲吻了一个女孩的额头,将整颗心残余不多的温度,放在了那里,却不知道,已故人愿不愿意收。

  可他已不能再多想,战事尚未结束,一切都还没有定局。

  于是他只好带着那一声,明明已经在风雪声中散去了的“旭安”二字,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