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海华苑里,家庭医生在替邢望检查完之后,又交代了俞冀安几句,然后才静静地退出了邢望的卧室。

  俞冀安垂眸看着床上安心入睡的邢望,眼底的波澜终于被温柔全部覆盖。

  他就这样盯着邢望的面容,像是要将少年的脸牢牢刻进心里。

  不知不觉中,邢望已经长大了。

  可是当年那个敢肆无忌惮扑进他怀里的小孩的面容,在他心里也依旧鲜明至极。

  “哥,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邢望今天早上对他说的这句话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不敢置信吗?

  ——当然。

  俞冀安从没有想过,邢望会喜欢上自己。

  就像当初他的心思明明被文光咏瞧了出来,甚至文光咏还怂恿他告白,打算给他出谋划策,他却偏偏果断拒绝时一样,他没有想过邢望会喜欢上自己。

  邢望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场晚宴,俞冀安是有些不敢回答的,那天晚宴上,他被斯特林先生拉进了一个圈子里,那些大人物们对他抱有好感,甚至有撮合他和名门千金结婚的意愿,俞冀安无奈,只好顺着那些生意上的话题聊天,避免有人给自己介绍那些千金小姐们。

  只因俞冀安很早之前就做好打算了。

  他在心里确定过很多遍,尽管听起来很荒谬,但这的确是事实——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小八岁的邢望。

  而在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以及认为它不可更改之后,他便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会做好邢望的兄长,庇佑他的少年一生顺遂。

  邢望不爱金融管理,他便不强求邢望接手那些公司;邢望爱小提琴,那他便陪邢望览遍小提琴的世界;邢望愿意进演艺圈,那他便为邢望做好筹谋。

  若是有一天,邢望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少年愿为那人戴上戒指穿上西服走向教堂,而他,作为长辈,终会成为第一个为邢望鼓掌表示祝贺的人。

  只因珍之爱之,所以想将最好的都给他。

  灯火迷醉的晚宴上,俞冀安再次与某位大人物碰杯,并简单商议了下一次合作的内容。

  文光咏陪在他身边,以防止他没有控制好酒量而失态,他趁碰杯的间隙望向邢望那边。

  黑发少年在斯特林夫人身边矜持微笑着,像是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俞冀安见此渐渐舒展了眉眼。

  他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似是无奈般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文光咏曾“恨铁不成钢”地质问过他:“以前我就觉得奇怪,快三十了连恋爱都不谈,我还真以为你是断情绝爱了,没想到你是早就想吊死在一棵树上了,还什么都不肯说?我怎么不知道,原来在感情上,你竟然这么有奉献精神?”

  一向慵懒的人眯着眼,瞧起来有些混迹情场许久的风流精明,俞冀安不认可文咏光的措辞,只沉着嗓音回他:“光咏,注意你的言辞。”

  文光咏像是被气笑了:“你现在倒是沉得住气,等以后小孩长大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后悔吗?

  俞冀安没有再回文光咏的话。

  实际上,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过许多次了。

  他平复着胸腔传来的震动,告诉自己:不会。

  其实更多的,是不能。

  在不久后的将来,邢望可能会结婚、会成家,甚至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这是属于邢望的圆满的人生,而他……既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就更加需要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安安分分地待在“兄长”的位置上,不逾矩,不冒犯,他要走的这条路会很难走,俗世的眼光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的,他没理由让自家小孩来陪他走这一遭。

  毕竟他早就过了任性的年纪了——我喜欢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恰当的距离意味着另类的保护,及时止损才能有后路可退。

  可是当俞冀安面对邢望那声“我只是喜欢你”的时候,他却发觉,他苦苦建造的名为“理智”的城墙,被邢望称为庇护的城墙,竟然在这一刻露出了真面目。

  以往这城墙缄默守护着城内的珍宝,此刻这城墙却在守着一颗摇摇欲坠的心。

  温暖的春日仿若幻象,有什么比它更柔和的东西从身上穿刺而过,俞冀安回头一看,粉饰已久的卑劣与偏执便尽收眼底。

  邢望只是用了一句话,便让他情难自抑地、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只是一开始,他像是在跋山涉水的间隙里窥见了海市蜃楼一般,对邢望的那句“喜欢”贪恋而不确定,以至于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邢望的意思。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邢望已经离开了。

  他一边担心着邢望的身体,一边犹疑着那是否又是海市蜃楼,他本来是要追上去的,但更为重要的事情阻止了他的脚步。

  楚勤的电话来得猝不及防,通话的内容事关邢望的安全,而在俞冀安心里,邢望的安全比确认那一份心意要更加重要,所以他选择了前者。

  剧组面临的问题,加上他安排楚勤去查的东西对邢望的安全有所威胁,所以俞冀安只好将表明心意这种事情放在了后面,可他没有想到,他离开了邢望还没多久,便见到了酒店发生的那场意外。

  那个时候,俞冀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即将在下一刻消亡。

  直到邢望结结实实地落进他怀里的时候,俞冀安才明白,即使他所担忧的那一切在他身后追赶着他,他也要想尽办法留在邢望身边。

  哪有什么恰当的距离和另类的保护,那只不过是他想要待在邢望身边而找的狼狈又仓促的借口。

  哪有什么及时止损和退路可言,恳切的爱意本身没有对错之分,他自然舍不得放手,故而当这份感情在他身上萌发之时,就注定了他没有退路。

  邢望的那一声“喜欢”敲碎了俞冀安的所有顾虑,在城墙倒塌之后,俞冀安踏上了瓦砾碎石,走出了城墙,便看见城门之外,站着一个邢望。

  ——自此之后,对于俞冀安来说,义无反顾变成了最顺其自然的事情。

  在邢望的床前,俞冀安看向邢望的目光专注极了。

  熟睡时的邢望看起来十分乖巧,俞冀安却记得他告白时眼睛里的“坚决”,想到这里,俞冀安便控制不住地觉得欢喜。

  他微微躬下身子,看着邢望的睡颜,弯唇呢喃道:“是真的……长大了啊。”

  邢望醒来的时候,屋外阳光正好。

  是清晨,太阳光像是被轻薄的白色纱幔裹起的碎裂黄金,它们落在邢望的黑眸里,将里面朦胧的水汽尽数驱散。

  邢望无奈似地看了一眼受伤的左手手背,昨天他的身体状态说不上很好,又贸然和别人争斗了一番,这便导致他这一觉睡得很沉。

  然后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换好的睡衣,他昨天已经睡过去了,衣服当然不是他换的……

  那又是谁呢?

  邢望不免多想起来。

  须臾,等邢望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抹去之后,他才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打算先洗个澡。

  至于伤口……

  邢望瞥了一眼床头柜——有人早就将东西准备好了,

  于是邢望处理了一下左手,以防待会洗澡的时候沾湿绷带,其中邢望还稍稍庆幸了一下,幸亏伤的不是右手,不然连日常起居都会变得困难。

  等到邢望洗漱完,他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待会他要怎么面对俞冀安?

  虽然按昨天的情况来看,俞冀安并没有因为他的告白而疏远他,但邢望不免会猜测,那是因为昨天陡然发生了那场意外,让俞冀安无暇思忖。

  可是邢望一想起昨天俞冀安对他的态度,他的心里又有一了种强烈的心动,他想知道俞冀安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次俞冀安醉酒后,邢望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什么时候酒量差,还能成为强吻别人后不用负责的理由了?

  可是一想起那时自己的顺从,以及那时逼仄的距离、近乎近在咫尺的气息,还有抬手即可触到的身躯……

  邢望就陡然清醒了过来。

  如果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后面又该如何收场?

  在俞冀安眼里,他或许还是那个叛逆期延迟到来的弟弟,所以俞冀安能够容忍他的任性,以及不计报酬地为他打理一切。

  可在他眼里,俞冀安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任意依赖的哥哥了。

  没有哪个弟弟会在被自己兄长亲吻后,感觉怦然心动的。

  当邢望满怀心事来到客厅之后,他才发现,慧姨好像不在,他疑惑地朝厨房走去,便见到了与厨房格格不入的俞冀安。

  俞冀安穿着极为日常休闲的衣服,甚至还系着围裙,围裙应该是慧姨的,是很朴素的风格,可是再朴素,那围裙上的粉白碎花,也还是十分不适合于一向沉稳的俞冀安。

  邢望却在厨房门口看愣了。

  俞冀安应该察觉到了邢望的到来,于是他带着笑意转过了身,碍于身上的烟火气而没有向邢望走过去,只如往日一样问候了一句早安,然后便说道:“慧姨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她暂时回老家了,今天哥给你做早餐好不好?”

  邢望微怔着点头,然后便又听俞冀安对他说:“那你先去客厅等会吧,早餐快好了。”

  于是邢望又顺从地退回到了客厅。

  他坐了下来,然后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砰砰直跳的心跳声。

  围裙当然不合适于俞冀安,厨房也是,但是邢望一看到那个画面就不由觉得欢喜。

  他好像也会做些不合实际的幻想了,比如在未来,在每一个轻松又明朗的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俞冀安,在外人面前严苛稳重的俞总,在家里却是他一个人的俞冀安。

  这种能够余生相伴的未来,不由让邢望开始憧憬起来。

  只是用餐的时候,俞冀安却没有和邢望提及昨天的事,他们在堪称静默的氛围里用完了早餐,待到邢望感觉这件事情即将在俞冀安那儿翻篇的时候,俞冀安却对他说——

  “哥哥先去洗碗,你可以先去屋顶露台等我几分钟,待会儿有话要和你说。”

  是依旧温和的语调,却让邢望心里炸出了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