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柯茗雅惊呼完后,邢望已经开始进入严谨的工作状态之中了,所以也就没有去细究柯茗雅的话。

  随着场记打板的声音响起,镜头里便开始出现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一刹那间,恢宏的建筑群令人梦回千年前。

  纱幔随风舞,大圻王朝好似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雕栏玉砌作冰肌玉骨,碧瓦朱檐作黛眉丹唇,日光耀耀,奇花争妍。

  繁华背景下,大圻帝后相携出场,龙凤齐鸣,鳞羽同辉。

  紧接着,东宫太子气宇轩昂,六部大臣峨冠博带,贵族子嗣或明眸皓齿或面冠如玉,笙歌漫漫之中,大圻繁华尽显。

  可就在重点剧情即将揭晓之时,一声“卡——”将情节生生折断。

  邢望率先反应过来朝刘英维看去,这场戏还没有演完,那么显然,他们哪里出了问题。

  其他人自然也意识到了,不过刘英维面色如常,连平日里脾气火爆的副导演也没有破口大骂,那么可想而知,现在这情况应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毕竟今天这场戏本来就比较难拍,所以尽管大多数演员演技纯熟,他们也不一定能做到一条过,演员与演员之间还需要磨合,磨合出默契,磨合出角色之间的情感。

  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刘英维就在剧组里说过了,今天这场戏有些难,所以演员们被否认了也没有被影响太多,而在刘英维喊了“卡”之后,鹿文雨和柯茗雅便被叫了过去。

  等到鹿文雨和柯茗雅回来的时候,邢望和于危岑、蒋淮音又过了一遍台词。

  “哎。”蒋淮音率先站出来问柯茗雅:“刘导怎么说的?”

  柯茗雅穿着休闲卫衣,站在一众古装演员中十分显眼,她挽着旁边鹿文雨的胳膊,朝大家说道:“刘导就是怕后边那个落水的镜头不好拍,毕竟鹿文雨这次演的角色有些难度,那段戏又有落水的桥段,暄城天气不比晔城,池子里的水又来自山上,山泉水很凉,所以刘导怕我们生病,希望我们能好好磨合下,争取一两次就能过。”

  蒋淮音闻言“嘶”了一声,他有些无奈道:“一两遍过?”

  柯茗雅点头。

  闻言蒋淮音露出了不妙的神情:“还是争取一遍过吧,毕竟没有人想多喝几碗姜汤吧?”

  随即他又咬牙补充道:“副导演亲手做的姜汤。”

  剧组副导演,主职奶爸,最近正在为还未长大的孩子修炼厨艺,并在其妻子的鼓励下,自认为自己厨艺精进很快,所以现在,副导演便抱有着迷之自信,通知了今天要下水的演员们,说,今日的姜汤由他承包了。

  不过……作为早已见识过副导演厨艺的人,他们还是觉得有些不敢恭维。

  众人自然都听懂了蒋淮音的意思,所以不由莞尔。

  刘英维不在,现在其实是他们的休息时间,不过他们为了能够顺利过这条,所以便趁着休息时间练了起来。

  邢望和鹿文雨对戏的过程中,一旁自诩是鹿文雨演技老师的柯茗雅不由开口打断了这场戏:“暂停一下。”

  正在偷偷打盹的蒋淮音被惊醒后有些茫然,睁眼却看见柯茗雅拉着鹿文雨坐下了,两个桃李年华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倒是显得十分养眼,只是蒋淮音不解风情,靠着邢望打了个哈欠,问:“鹿文雨怎么了?”

  邢望看了他一眼,一如往常漠然地将肩膀上的那颗脑袋推了出去,却又难得给蒋淮音解释了一句:“因为柯茗雅发现鹿文雨的眼睛里没有爱慕的情绪。”

  “刘导说过,萧曳练是一个看似很潇洒、无拘无束,其实身上有着诸多不可言说的桎梏的人物,她被养在世俗的官宦家庭中,却因为少年时期兄长给予的宠爱而变得骄矜自傲,这时候她可以不用循规蹈矩,也想为一段爱情轰轰烈烈地献出自己的豆蔻年华,可对于余生的计划,她又有着不脱离时代的谨慎含蓄,尤其是在长兄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没了,那么看似张扬的她对待感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柯茗雅俨然刘导附身,对鹿文雨讲了起来:“鹿文雨你见过杏花吗?刘导和我说过,他说萧曳练这个角色就像杏花,一小朵开着的时候是瘦弱却干净的,看似脆弱却又有着风骨;但当它开满一树,盛开遍野,那就是极致的、一种纯白的热烈与浪漫。而萧曳练什么时候是一朵杏花,什么时候又是一树杏花呢?”

  鹿文雨听着柯茗雅的问题,思绪忽然有些明朗了。

  柯茗雅仍耐心地握着她的手,似乎意有所指:“是当她遇到‘秦渡’的时候。”

  鹿文雨黝黑的瞳仁瞬间亮了起来。

  “萧曳练喜欢秦渡,一见钟情的那种。”

  柯茗雅对鹿文雨说,她的余光扫到了于危岑渐近的身影,便不由多问了一句:“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吧?”

  鹿文雨自然也看到了于危岑,所以她便没来得及回答柯茗雅,于她而言,这其实不是什么轻易就能答出口的问题。

  而柯茗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凝视着鹿文雨向来恬淡的眸,然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自那声叹息之后,她便听到鹿文雨说:“喜欢有那么多种样子,只是对我来说,喜欢,大概是要被藏起来的东西吧。”

  柯茗雅闻言神情微滞。

  而在一旁观望许久的邢望,在听见这句话后也不由微怔。

  “喜欢一个人,会对他心动,会因为和他待在一个地方就高兴好久,会因为和他拉进一点距离就觉得满足。”

  鹿文雨像是在专注地回答柯茗雅的问题一样,她的嗓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可喜欢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让人知足的,当人尝到一点甜头之后,就会想尝更多,会贪婪,会想离他更近,会想让他的眼里有自己。”

  “可当自己和他对视的时候,又会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当他的视线落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自己又会不甘,不甘于自己单方面的喜欢,不甘的同时,又不敢轻易告诉他。”

  “因为怕这份喜欢不被接受,所以会想要藏起来……”

  就是这样。

  邢望垂眸,思绪骤然间连接起来。

  为什么他会那么在意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他会格外在意俞冀安身边出现的人,为什么在面对俞冀安的时候,除了心动,他还会有另一种复杂的情绪交杂于心——交杂着不甘、犹疑和茫然。

  因为当他尝试着理性待事之时,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也还是会脱盔弃甲、仓皇而逃,也会饮鸩止渴却贪得无厌,也会……不甘于喜欢。

  宽容是人类十分美好的品德之一,爱情是人类不可缺少的情感之一,可当遇到爱情的人来表达宽容时,却不免会觉得自己有些不够大度,因为占有欲也属于爱情啊。

  所以当然会不甘心于,那个人不是独属于自己。

  鹿文雨就这样被柯茗雅牵引着说了好些话,当她反应过来时,便看见自己身前神情微滞的柯茗雅,以及同样沉默下来的邢望。

  倒是蒋淮音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出声问道:“鹿文雨,你有……”

  结果他还没有说完,便被柯茗雅捂住了嘴。

  见蒋淮音安静下来后,柯茗雅便清了清嗓子,继续对着有些怯场模样的鹿文雨说:“来,妹妹,姐姐跟你总结一下,你说的喜欢,是不是有这些特点:要藏起来,会心动,会贪婪,会不甘?”

  柯茗雅揽过鹿文雨的肩膀,跟她说:“可喜欢也不全是这样的啊,我跟你说,那种会想要藏起来的喜欢太苦涩了,你就没想过另外一种表现方式吗?”

  “轰轰烈烈说出来的那种!”

  “哗啦——”

  暮春时分的湖水,历经了阳光照耀,也依旧冰冷刺骨,萧曳练的眼前是扭曲着的世界,口鼻间涌入的湖水掠夺着她的呼吸。

  她耳边传来的声响也很嘈杂,水流的声音和岸上人们的惊呼不绝于耳,胸腔里的氧气已经干涸,神识也近乎模糊一片,而她的身体,还在不停下坠。

  他看见长兄策马而来,对他说:“小妹,别怕。”

  于是忽然之间,在萧曳练觉得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有人揽住了她的腰肢。

  晃眼的白色像一场干净的大雪,让她的整个世界变得纯洁又安静起来,在湖水里像是泛着微光的锦袍掠过她的眼前,紧接着极具安全感的怀抱护住了她。

  那人轻揽着她的腰却不令人觉得逾矩,只令她感觉温柔,上升时的水流划过她的脸颊,紧接着,眼前宛若强光亮起,同时空气再次涌入她的鼻腔。

  耳边嗡嗡作响,萧曳练艰难睁眼。

  待到天空湛蓝再入她眼底,她却只看到了眼前的那一抹白。

  少年锦袍如月,沾上水珠的面容藏着玉色,那人垂眸看她,眼底如有熹微晨光。

  萧曳练微怔,一瞬间,胸腔里传来的痛楚变得迟钝,嘈杂声响再次尽数退去。

  晃眼的白色像是一场干净的大雪,可萧曳练待到此时才记起,这朗朗春日里哪来的雪?

  那是一树开得热烈的杏花,纯白的花树像是汹涌起来的白色浪花,吞吐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慕情,令世事倾轧成温柔的漩涡,致使骨子里谨慎的萧曳练才看了这一眼,便再也无法挣扎,无法脱身。

  陷入漩涡的萧曳练自然也没有发现,岸边同样湿漉漉的魏家公子魏观澜,那位才高八斗的陌上公子此时狼狈不堪却无暇顾及自身,只是出神地盯着她和秦渡这边,然后悄然收起即将泛滥的深情与焦灼。

  而同时,不远处的太子袁旭慈却只是瞥了那位秦家公子的面容一眼,便沉着眸色嘱咐了手下一句,继而看着那边鸡飞狗跳的局面,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