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璜在听到邢望的回答后稍稍挑了下眉,很显然是来了兴趣,而这也是刘英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打扰崔璜问话的原因。

  刘英维觉得仅仅是自己认为邢望适合秦渡这个角色还不够,还得编剧这边也过了才行。

  可问题是,崔璜是个脾性怪异的人,他只对创作感兴趣,过去甚至都不怎么喜欢选人,除非那人事关重大会影响他的剧本,他才会站出来瞧一瞧,不然他压根就不会对哪个角色的饰演者感兴趣。

  所以也别期待他能挑中什么人了,毕竟选不到他觉得心仪的角色,那一定是导演的问题。

  可从邢望走进试镜间后,崔璜出声提问他的那一刻开始,刘英维就明白了,邢望在崔璜这儿,有戏。

  果然,崔璜一改之前的散漫模样,正经了脸色朝邢望说道:“你和角色之间产生了共鸣——这可不能作为你能通过试镜的理由。”

  “你想演电影,还来试镜了这部片子,那么我想你应该要明白一件事:名气在我这儿没什么作用,想要来参演《城春》的话……”

  他盯着那双清冷的黑色眼睛,言词忽尔锐利,而后他便向少年提出了他的要求:“就先来演一段吧。”

  邢望去试镜的那日,其实已经快到电影试镜环节的尾声了。

  那天碧空如洗,试镜地点所在的高楼大厦上空还有远航的飞机驶过,机翼掠过一行烟雾似的白云,无数的水汽在那片苍穹里碰撞又分离,正如苍穹底下熙攘人间里的汹涌人潮。

  大城市里的人们形色匆匆、争分夺秒,剧组的主创们也为棘手的角色焦头烂额,肩上的压力模糊了他们的视野,致使原本光鲜的世界变成一片朦胧的灰白,直到那黑发少年挟着不知从哪处清泠幽谷里藏匿住的微风,走进了他们的视线里,那片灰白才重新被人着上了色彩。

  那日邢望匆匆赶到试镜地点,明明眉头微锁似是仓促,却偏偏不卑不亢沉静又知礼,之后更是凭借出色的演技,惊艳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如同现在一样。

  但是人们现今所感的这份惊艳与妆容无关,因为在今天这场戏里,邢望未能与第一场戏一样穿上那般奢华的服饰,他需要更符合乡野少年的设定,也要多几分粗莽硬气。

  而剧组也是早早来到了室外取景,为的就是展示那一分古老村落黎明破晓的真实感。

  此时,晨光晕染着炊烟渐起的小小村落,正在萌发新芽的枝丫间里传出了几声清脆的鸟鸣,只是不久,木门忽然被人打开的声音惊起了树间的几只麻雀,鸟鸣声倏然停止,只留下一阵鸟翼扇动的扑棱棱声响。

  少年穿着干练踩进了有些破落的小院子里面,细碎的阳光则穿过干枯的树枝落到了少年的粗布麻衣上。

  他身姿不算挺拔,怀里拿着装着五谷的竹制簸萁,在大树阴影的层层遮掩下,他弯腰打开了关着鸡群的竹笼小门,于是鸡鸣声便毫无阻碍响彻了整个院子。

  秦渡弯腰洒下粗粮用以喂养鸡群,在堪称杂乱的鸡群里,少年却蓦然露出了一个闲适的微笑。

  那日,邢望在通过试镜后,崔璜问过他:“为什么在最开始的那个场景里,你觉得秦渡会是悠然自得微笑的模样?”

  而邢望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因为他是秦渡,是深知自己是秦家子嗣,却依然被母亲教导要接受平凡生活的秦渡。”

  “秦渡的母亲是个淳朴温柔又勤劳的人,所以秦渡的生活尽管稍显困窘,他也还是乐于接受这样的人间烟火。”

  崔璜漫不经心道:“可你要知道,此‘秦渡’非彼‘秦渡’。”

  邢望亦从容应道:“可是在这段剧情里,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有两个‘秦渡’的存在。”

  崔璜难得沉默。

  “况且……”邢望停顿后,又接着补充道,“晚辈在这之后的表演里,不是让‘袁旭安’的存在有迹可循了吗?”

  《城春》正式拍摄的镜头里,少年看到鸡群啄食的模样,像是像起了什么,他忽然指尖一顿,缓下了喂食的动作,抬眼仰望起头顶的天空。

  旭日东升,天幕渐蓝。

  秦渡微敛笑意,放下了手里的簸萁,他腾出手扫过了衣袖间沾染的泥尘,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母亲死后,他听从母亲生前的建议,腾出了一间房用以放置一些书籍。

  他好学,母亲便想尽办法为他买了许多书,而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他早读的时间。

  “可你要知道,秦渡本来就好学,这一点与袁旭安无异。”

  那日崔璜如此反驳了邢望的话,他的意思便是――邢望只凭借这一个行为是无法向观众暗示出秦渡的真实身份的。

  邢望对此却是早有准备:“秦渡居于乡野十多载,他知晓自己是秦家子嗣,他的母亲在久卧病床时也没有停止教诲他,而他的书房里有许多书,他好学,心中有鸿图有远志,但是……”

  “他的母亲死后,他便只有一个人了。”

  邢望说及此垂下目光,像是要掩盖住什么心思,他的言词却依旧流畅有力:“他在母亲去世后尚且虚无缥缈孤身一人的日子里,他还得面对稍显困窘的现实生活。”

  “他的院子里有养着一些禽类,他常一边抱着书籍念叨着君臣与社稷,一边弯腰喂养能够活自己的牲畜,他的头顶是苍穹,他的足下却是沟壑。可是他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生活,他身上流着贵族的血,性情却如朴实无华的乡野村夫,可是……”

  邢望抬眼看向崔璜:“朴实节俭也意味着——他舍不得使用需要过多金钱来购买的东西。”

  镜头里,少年打开了那间房的房门,可是他没有拿出任何一本书籍翻看,因为他早已对那些书里的内容熟记于心。

  秦渡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笔墨,他将那些东西放置在了一旁的书桌上,而那桌上,还有着阳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干净的纸张。

  纸上有着干涸的墨迹,一层一层纸张堆积成册,主人显然经常使用它们。

  少年磨好墨,拿出了新的纸张,提笔与落笔之间,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那字迹清晰而挺拔,隐藏着果断与桀骜,少年眉心着了阳光,目光看似明亮,眸底却格外深沉。

  他的袖子不宽不长,是方便干活的衣服,但几翻运笔之下,少年的发梢与腕间染上了晨光,他便宛若穿上了名仕的长袍一般,明明粗布麻衣,却又无端俊逸潇洒。

  “那你觉得,他会写下什么?”

  那日,刘英维听着邢望对剧情的分析,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于是他便朝少年这样问道。

  “我觉得,有四个字,一定适合‘秦渡’来写。”

  当时邢望便睁着澄澈的眼睛,用着格外笃定的目光看着刘英维,干净有力地将那四个字果断道出――

  “卧薪尝胆。”

  镜头里,少年运笔的动作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屋外传来的敲门声。

  “有人在吗――”

  门外是带着京城口音的问话。

  秦渡微弯嘴角,将最后一字写完,便收好笔墨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谁啊――”

  少年的清亮嗓音在院子里响起的时候,镜头落在了他写完的那最后几个字上。

  一笔一画带着锋芒,柔和的阳光也不能使得那四个字的锐气减少半分,一点阳光落在那最后一个字上,与它其中的“日”字交相辉映。

  “字不错。”

  邢望一条过后,崔璜带着笑意对他说道。

  他拿过苗蕊递过来的水,矜持道谢:“多谢前辈夸奖。”

  邢望的毛笔字是他外公外婆亲自教的,所以写得很好。

  “啧。”副导演对这小年轻的演技也是服气了,“挺有天赋的小伙子,怎么没早点进圈啊。”

  邢望回之以谦逊一笑,没有做解释,然后他便被刘英维喊了过去。

  “这场戏不错,入戏速度快了。”

  刘英维和蔼笑道。

  “这要多亏刘导教诲。”

  “你对角色有着令人出乎意料的把控能力。”刘英维这样对邢望说,“注重细节,善于揣摩,这不是天赋就能赋予得了的。”

  在这些点上,你和你父亲格外相似。

  ――刘英维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许是思念故友,刘英维忽尔觉得少年刚刚眼尾扬起笑着的模样竟莫明与年轻时邢长空的模样重叠了。

  刘英维最初选择邢长空来饰演秦渡的原因便在于,邢长空的相貌、年龄和演技都十分贴合这个角色。

  在整部电影里,秦渡大多是以青年或是中年形象出现,电影前期只有一小段情节,秦渡是以少年形象出现。

  秦渡的青年和中年时期邢长空都适合饰演,至于少年秦渡,刘英维在权衡利弊之后便没有让邢长空来演,他打算将这个角色交给年纪合适演技过关,相貌还不拖后腿的后辈。

  于是当年他便将这个角色交给了邢长空介绍过来的一个小年轻。

  可他没有想到,邢长空会有看走眼的一天。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邢长空夫妇会遭遇那样的“意外”。

  大抵是上天想跟他证明,世界虽荒唐却不乏希望,所以才让他遇见了长大后的邢望。

  剧本围读结束后,刘英维问过邢望:“当你知晓秦渡这个角色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邢望难得没有立刻回答他。

  直到许久过后,刘英维才听到少年轻声道:“我想到的,大抵是孤独吧。”

  刘英维哑然。

  秦渡的确是个孤独的人,他的生活是充满烟火气息的,可也是无声和清冷的,家人去世后,他的身影是萧索的,眉目是落寞的,前路是迷茫的。

  而这些,都与曾经的邢望十分相似。

  晚秋悲凉,满月挂在枝头,身侧却再无父母至亲的孤独,也是思念早已入骨,却无处安放的孤独。

  这,也是邢望觉得自己与秦渡这个角色产生共鸣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