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照旧雨雪交加,气温骤降,即便邢望已经快睡沉了,也还是发觉到了几分寒冷,他试图蜷缩起身体,蓄积厚棉被里的暖意,也因此并没有睡得很安稳。

  更遑论身体本就不大舒服,冰凉的手脚在被子里便更加不老实起来。

  只是不同以往的是,今夜他的身侧似乎多了一份热源,挺拔的身躯蕴含着令人企盼已久的温暖与热意,邢望晕晕沉沉中靠了过去,如同在极地冰川间艰难跋涉的旅人骤然回到了太阳垂爱的温带陆地,身心都熨帖了起来。

  这份温暖令邢望眷恋且不舍,仿佛回到了往昔岁月,那时兄长格外关爱年幼的他,在南方冰冷的冬夜中,就这样拥着他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再次醒来时邢望正窝在被子里,睁开双眼后又迅速阖上,明明病去如抽丝,大脑却已然疯狂运转起来——

  昨晚他又发热了。

  昨晚他去诊所挂水去了。

  昨晚陪他挂水的人是俞冀安。

  昨晚俞冀安回来了。

  应该不是什么发热并发症,那也不应该是幻觉,所以他的兄长昨夜真的回来了——身侧残留的热源是如此的真实,衬着冬日冰冷的晨曦都显得虚幻起来。

  他模糊的印象里,昨晚从诊所回家后,他还听到了外婆和兄长的对话。

  “冀安你回来的仓促,近几日都在下雨,房间还没收拾呢……”

  “我可以先在小希那里歇息一晚,他今晚也得有人守着……”

  ——所以确实不是幻觉。

  回到青竹镇后,邢望的作息调整得很好,早睡早起,生物钟到点就响,也鲜少有睡回笼觉的时候,今早却有了赖床的念头。

  毕竟就身侧残留的温度而言,对方兴许没有比他早起多久。

  ——能把时间错开多少是多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邢望甚至自己都有些恍惚。

  最后还是闹钟响起来,声音将邢望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从床上坐起,转而神色怔愣了一下——床头柜上正放着一盏崭新的台灯。

  雪夜过后的山中小城依旧安静,就连雨声也停了,邢望下楼时习惯往窗外看去,老宅所处的地势较高,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味。

  “怎么那么早就起了,不多休息一会?”

  目光正逡巡着山中晨雾,昨夜萦绕在耳畔的熟悉嗓音却陡然响起。

  邢望猝不及防回头一看,便见俞冀安正站在楼梯拐角处,手臂间挽着一件大衣,像是才从外面回来。他站在上方,俞冀安站在下方,楼梯拐角处也有窗户,逐渐温暖起来的日光融化在了兄长身上,仿若金色的细纱,衬着身带风雪的男人都变得温柔起来。

  “昨天已经睡了很久了。”邢望不知怎的回了话,许是因为阳光很耀眼,他窥见了男人仰头注视他时,眉梢携带的些许笑意,话都比平日多了些,“哥,早上好,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刚落,邢望便觉得自己想岔了。

  这是他的家,自然也是俞冀安的家,兄长回家是很正常的事。

  俞冀安却像是看出了邢望眉间的懊恼,所以没有回答,只是边转身朝楼下走去,边说道:“今早外婆煮了汤圆,我怕你吃不习惯太甜的,之前你不是一直很惦记镇上那家早餐店的饺子吗?”

  发现邢望没有跟上来,俞冀安别回头,不着痕迹地挑了下眉:“怎么了,退烧后早上没有胃口?”

  所以他没有问自己有没有退烧,是因为早上就替自己量过了吗?邢望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了兄长的步伐。

  许是因为脚步太匆匆,致使他忽略了心底泛起的些许涟漪。

  小城镇的时间过得很慢,尤其是对于困于天气怠于出门的人来说。

  许是因为久未见面了,饭后外婆便拉过了俞冀安,开始同他聊起近况。

  邢望坐在一旁喝着热茶,若有所思般垂了眸,只因他觉得眼前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好像跟他刚回来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外婆也是这样,紧紧拉着他的手,轻声问他,今年打算在国内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学业完成得怎么样,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

  当时外婆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回答的时候心里发涩。

  其实不难理解老人家的心情,父母去世后,他和兄长久居国外,他其实还有个舅舅,只是对方同样工作繁忙。作为二老的外孙,邢望近几年陪在外公外婆身侧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这也是邢望回国后时常感觉懊悔的一点。

  “外婆,我们来到青竹镇才是‘回来’,去国外是‘出去’。”

  邢望正思绪万千,便听见了俞冀安的话,老太太显然没有料到大外孙会这么回她,眉眼弯弯、笑了出声:“是啊是啊,冀安说得对,是外婆想岔了,外婆身边就是你和小希的家,想在家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是别跟这次一样,回来了也不和外婆说一声。”

  明明是看起来一贯冷漠淡然的人,现今在老太太面前却认错似地跟着笑了起来:“那不是归心似箭吗?”

  热气氤氲在眼睫,入口的茶有些微苦,邢望却觉得身心都暖了起来,眼前温情的画面被眼睛收录,从心底汩汩冒出甘泉。

  相比同样寡言少语的自己,兄长的话语实在充满了奇妙的魔法。

  正感叹着,便听外婆蓦地朝自己问道:“小希呢,今年怎么不是和哥哥一起回来的?”

  ?

  这个问题不是已经问过他了吗?当时他是怎么和老太太说来着?

  好像是以俞冀安工作忙为借口,谈起自己毕业了,在兄长身边闲着让他操心不说,还帮不上什么忙,又刚好想念外婆外公了,所以就先回家了。

  的确是个好理由,但是那得是在俞冀安不在场的时候,邢望才能答得顺其自然。毕竟不论如何粉饰,他都深知自己突然回国的原因,而那是无法同家人言说的。

  许是看出来他刚刚心不在焉的样子,俞冀安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谁知今早外出了一段时间的冯老先生正好回来,和外婆提起另外一件事。

  青竹镇有旧俗,年末祭祖,辞旧迎新。

  近几日镇上其实已经能时不时听见几声爆竹声了,年前祭祖燃放爆竹,也是此地传统。

  临近除夕,这也确实是件急需安排上的大事。

  只是提到祭祖扫墓,难免令邢望回想起一些往事。

  纵使家中气氛和睦融洽,时间也已经向前行走了多年,有些伤痛仍然难以抹平,旧时父母伉俪情深的画面时常涌上心头,即便没有人刻意提起,他们也默契地想起了那二人。

  那时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在雨中哭得仿佛要和老天爷较量个高下,最终在兄长坚硬温暖的拥抱下得到庇护,只是悲怆的思绪是任何城墙都无法隔绝的,那是在一个又一个不眠黑夜里愈发沉重的感情,是至今都未释怀的存在。

  邢望放下杯子之后,手指不由自主地想要紧紧攥起,却未料他又听见了俞冀安的声音。

  “我回镇上之前,已经去晔城看过爸妈了。”

  闻言,邢望抬头看向俞冀安。

  “近日雨雪天气频发,道路冰封受阻,现在赶回晔城显然是不太明智的决定。”俞冀安朝二老说道,“所以我下了飞机后,便先去墓园看了爸妈,”

  “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在墓前放下了一束花,是束粉色郁金香。”

  说这话的时候,俞冀安的视线便只落在邢望身上了。

  毕竟只有他们知道,天性浪漫的妈妈最是钟爱粉色郁金香,于是爸爸爱屋及乌,但这是他们一家人才知道的事,即便是外公外婆,大抵也以为女儿喜爱的是儿时栽种的那株清昙。

  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回国之后,邢望同样去了一趟墓园,挑选了一束粉色郁金香的永生花,放在终年冰冷的墓前,希望那热烈且永恒的爱意化作具象,代替他与兄长,陪伴长眠于地底的父母,度过这个寂寥的寒冬。

  天气稍敛,刚看过天气预报的冯老先生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打算让两位晚辈第二天跟着去祭祖。

  翌日天气晴朗,过了这天要连着几日降雨,之后便是除夕了。

  今年祭祖倒是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多少受了之前雨雪天气影响,去的地方怕是没有往年多。

  深山之中,旧时都是流行土葬,墓地零散,祭祖之时都是要上山的。

  在晔城长大的年轻人对此经验匮乏,邢望虽知晓这一习俗,却没有和长辈同行过,反倒是年长他好几岁的俞冀安偶然去过。

  山路其实并不陡峭,冯家资产颇丰,将路修整得比一般山路平整安全许多,至于为什么没有迁墓,邢望扶着老太太,心想估计是老人家有他们的考究。

  青竹镇是外婆故土,外公年轻时双亲撒手人寰,那边的亲戚也断了联系,而二老年轻时不常在青竹镇居住,故而即便邻里之间多为亲戚,也少有走动。

  时间有些仓促,所以这次跟着二老同去祭祖的只有邢望和俞冀安,人少了反而让邢望更自在了。

  路上偶有陡坡也很正常,跟平常爬山一样,更遑论青竹镇景致不错,虽逢深冬,整座山却并没有彻底进入冬眠,茂林修竹在一片空茫间更是打眼。

  二老身体康健,走起山路来和平日相比没有区别,一开始邢望还上前搀扶着,过了会儿老太太就不乐意了,让邢望和他哥一起,拿好祭拜用的东西就行了。

  深山草木奇多,邢望从小就难以抵挡此间奇花异草的魅力,那时遇到不认识的就缠着知识渊博的外公问,外孙好奇心强和自己说话也多了,老先生面上看不出来,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奈何小时候的邢小希太磨人,看到喜欢的花花草草便想挖了回家种上,偏生冯家莳花弄草的基因是一点都没遗传上,导致家里的花花草草死的死枯的枯,二老想救都没能救回来。

  刚刚邢望待在二老身侧,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问东问西,好像成熟了不少,视线却没能从路过的一株兰草上面移开,老太太自然看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开始佯装不耐烦起来,连忙将邢望丢给了他哥。

  俞冀安走在后面将此情此景看得清清楚楚,当年二老“望草兴叹”的样子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有些忍俊不禁起来。

  邢望一转头便看见他哥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心里虽然不明白原因,却不妨碍他板着一张脸,耳尖通红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这不苟言笑的样子是在给他哥甩脸色呢。

  俞冀安却觉得眼前面无表情的人,和幼时那个神情鲜活的邢小希相差无几——还是小孩子呢,顶多话没有那么多了而已。

  二老此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俩外孙体验一下当地风土人情,至于更多的,就只能他们自己想了。

  行此山间,祭拜祖先早已不是唯一的目的。

  坚硬的墓碑其实并非沧海桑田的见证者,因为碑上的铭文会漫漶模糊,然而邢望看过的这些墓碑上都压着今年清明时分的纸钱,哪怕外婆和他谈起,那里长眠着的是外婆的爷爷奶奶。

  邢望仍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尽管逝者的生卒年月离他格外遥远,长辈的姓名以及子孙后代的名字也令他深感陌生,但这墓地无疑被修葺得很好,好到他在岁月无情的洪流之中,仍能窥见那些久远的韶光。

  【作者有话说】

  邢小希只是看看野生兰花,没有挖过!

  保护野生动植物人人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