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舒服吗……”

  说话的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嗓音浅淡虚浮,是浑身无力时快要陷入晕厥时的那种声音,听起来尤其地……蛊人。

  余悸以前经常听到丹郁用这样的声线说话,是在虚脱无力的时候,让他轻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杂乱的喘息。

  丹郁在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舒缓精神域,但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拉长,丹郁似乎开始困了,困得恍惚,说出的话也恍惚,半睁着的眼睛往下垂了垂,睫毛扫在余悸的脖颈上,带来轻微的痒意,温温热热的呼吸也是,暖意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际。

  渗进精神域的那些精神力触须一点点静止下来,无知无觉地回溯,渐渐的,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丹郁睡着了。

  余悸扶着丹郁,缓慢地坐直身体,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身下的枯枝碎片窸窸窣窣地响起,在他刻意放缓动作后,听起来倒也不怎么吵人。至少,没吵醒丹郁。

  他坐了太久了,想试着往边上侧躺下去,趁那些冰寒还没完全渗透进来,也趁现在迎来了短暂的安静。基地一经沦陷,就成了异种的乐园,它们像是会圈地一样,时不时来回扫荡,直到把人类曾经居住过的痕迹盖过,以致完全抹消,才会有一丝离去的迹象。

  而四起的拖滑声,似乎又从远处隐隐传来了,余悸扶着丹郁的脑袋,手肘朝着侧边缓缓压下去,侧身一接触到那些碎片,就如同轻微爆炸一样,凌乱地响了一阵,直到他成功躺下去,这样的声音才终于消失。

  也许是这样的声音听得多了,又也许是余悸的温软怀抱攻陷了一些意志,所以当那些声音响在耳畔的时候,丹郁并没有就此清醒过来,只朦朦胧胧地虚了下眼睛,很快又重新阖上了眼睑。

  “腿,动一动。”

  说话的同时轻轻拍了下丹郁。

  丹郁的腿还环在他的腿侧,他撑着没压下去,丹郁听了话,下意识闷哼一声,把腿一抽,就把空间给余悸留了出来。余悸还没能从那声似曾相识的闷哼中回过味来,后颈忽然传来了轻柔的触感。

  指尖在后颈试探摸索了一会儿,探入了阻隔贴的一角,然后捏住,轻轻一掀。

  紧接着,丹郁抱得他更紧,贴住他的颈侧闻了又闻,手也压着他的后颈摸了又摸。

  看来是缺信息素了。

  半睡半醒的丹郁其实最难搞。

  余悸把头歪了歪,给丹郁留出了更多的空间,任凭丹郁对他又抱又贴。他不知道现在丹郁是昏沉着的,还是有点清醒了,只知道说了话会给出反应,给出的反应很慢,很滞后,但反应还算是准确的。

  就比如刚才他让他挪腿一样。

  浓郁的香味在逼仄的空间里弥漫,这是一种复杂的香味,不独属任何一种花香、果香、木香,抑或是其它什么香味,它复杂得形容不出来,是很深层次的味道。不可否认它的独特与浓郁,可更多的,是攻击与刺激。

  它会把Omega刺激到完全失去理智。

  高位的信息素有着天然的魅惑,它会让Omega的身体完全违背主人的自我意志,带着极深的渴望,想再一次,再多一次,得到这股味道的安抚。

  直到从此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丹郁一开始的抗拒轻而易举演变成了无法挽回的后遗症。

  丹郁缠在余悸身上,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有些压迫的呼吸重重地打在余悸的颈侧。

  余悸淡淡地垂着眸子,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漠然。

  只有抚在丹郁后背的手,指尖很轻地压了一下,然后又压了一下。

  压在丹郁的衣服上,也压在透过衣服传穿过来的体温上。

  “我有点后悔了。”

  余悸支起身子,头发散落下去,铺在丹郁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指尖下移,掀开衣角,忽然的冷意灌入,丹郁颤了一下,恍惚着睁开眼:“后悔什么……”

  “后悔给你自由了。”

  丹郁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的意思,突然,更多的冷意从身下灌入,丹郁惊得一下清醒了过来。

  可已经晚了。

  丹郁浑身都在颤,那一抹轻微的拒意就这样被逐渐堆叠的酥麻给彻底抹去了,窸窸窣窣的碎片在耳边不停地响着,可又似乎尤其地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那些被欲望所裹挟的不停歇的喘息。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股不那么强的精神力迸发出来,坍塌的墙体被震得掀开了一道口子,浓烈的灰尘散开之后,黑雾中隐隐走出一道人影。

  也不能说是一道人影,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从黑雾中悠悠走了出来。可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

  丹郁趴在余悸的肩头,有些疲乏又吃痛地睁了睁眼睛,又很快闭上,“左边。”

  余悸“嗯”了一声,转过身,朝左边缓慢地走了过去。

  余悸目前的精神力只够支起一个小小的隔绝毒素的屏障,并不能延伸出去探索。眼前的一片黑暗比想象中更加有难度。

  尤其是,从废墟出来的时候,丹郁的脚还被落石给砸到了。

  没有伤及筋骨,可肿胀得有点严重,走起路来过于艰难。

  从废墟上经过的异种体型越来越大,据丹郁的探测与预估,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异种会经过这里,他们不得不先从底下出来,再不出来,那块三角区也会崩塌的。

  现在是逃离这里的最佳机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得立刻找到一个可以紧急避险的地方。而他们的困境还远不止此,食物,水,在这毒素弥漫的地方,又完全失去了方向,前路一片迷茫。

  丹郁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巧克力,掰成两半,给了余悸一半后,就捏着巧克力包装纸一点点吃了起来,可他越是吃,脸上的表情就垮得越厉害。

  太苦了。

  兜里还有几块巧克力,是先前跟助理一起安排民众转移的时候,有个小朋友塞给他的,没想到竟然帮上了大忙。

  虽然帮了大忙,但还是好苦啊。

  小朋友都吓得哭了起来,可是还是会哽咽着叫他一声“长官哥哥”,怪可爱的。丹郁只吃了一点点,就用包装纸把巧克力重新裹起来,装回了口袋里。

  侧过头,视线落在余悸的后颈。

  看着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好像还是回到了原点,他理不清思绪,也想不通。对余悸的情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加深到如此地步的,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大概是完了。

  彻底完了。

  可是这个叫余悸的人,只是随便说了一句后悔给了他自由,然后就那么进去了,后来关于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再提起,也没有为此说点什么。

  好过分的人。

  好过分的余悸。

  看着余悸光洁的脖颈,丹郁垂下眼睛,掀了掀自己的衣领,看到几处斑驳的痕迹后,眉头就拧了起来。他把衣服慢慢盖回去,再一次看向了余悸的脖子,看了好一会,突然——

  一口咬了上去。

  余悸身形一顿。

  “?”

  脖颈间的痛感并不明显,很轻,轻得甚至不能算咬,倒像是用齿尖抵着皮肤轻轻地磨。余悸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等到脖颈上的力道开始散去了,才问道:“外面黑吗?”

  长久不说话,一开口却在问外面黑不黑。

  丹郁有些不悦地晃了下腿,“雾气很重,两米之内几乎看不到前面是什么。”

  说着抬眼看了下天空,继续说道:“是白天,但也是黑的,只不过是像被漫天乌云压着的那种黑。”

  形容倒是挺到位。余悸点了下头,“那你可以看看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了。”

  “哦对!”

  紧接着,丹郁开始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起来。

  “那么,”余悸侧过头,“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对那个孤儿院的弟弟那么的在意了。”

  其实余悸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关于这个问题。

  而余悸也是真的想知道。

  系统想尽办法在提醒他一些事情,用删除别人记忆的方式来告诉他,他的记忆也是被删除过的。但也只是提醒,这样的提醒意味着,他的记忆是不可能恢复的。

  删掉的记忆,没了就是没了,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初和限制系统的那个更高位存在的东西之间,究竟交易了些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丹郁这里。

  如果丹郁足够聪明,就会从这张纸上找到想要的答案,那么与此对应,他也可以找到对应的答案。

  前提是,丹郁会告诉他。

  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张缓缓打开,这张纸的抬头写着一家精神病医院的名字,似乎是只取了存档记录的其中一页,信息栏里标注着病患由禁闭区ABO专项转入,禁闭区案例标码为A-1-00314。

  这些信息的出现,意味着这份病历的确是那位314号的。

  丹郁有些吃力地看着上面的字,一点点往下看去,目光落在某段病症记录的自述上后,拧了拧眉。纸张在那个位置被戳破了,看不清写了什么。

  他伸出手,将破损的褶皱位置一点点抹平,尽量还原。

  还好只是戳破了,该在的还是在的,只是揉在了一起而已。等把破损的位置抹平后,他费力地看了起来。

  他看到这段自述里写着一段看起来病得不清的话:

  “我被系统挑中了,我们做了交易,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但是事与愿违,我的任务总是失败。我被放弃了,家人的悲剧终究还是重演了,不过没关系,这次我就陪着一起好了。”

  可看完这些字,丹郁的眼皮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指腹压在“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的“换取”二字上,丹郁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沉重,身体也开始细细密密地发抖。

  他的异样引起了余悸的注意,余悸问他:“怎么了?”

  丹郁一点点抬起手,颤抖地抚向眼尾红痕的位置,然后深深地闭了下眼睛。

  他想他知道了,弟弟消失的理由。

  在所有人都说那个弟弟不存在,甚至医生说他生病了的时候,只有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弟弟是存在过的,他知道的,他就是知道。哪怕被当做精神病也没关系,一直以来都没有朋友也没关系,七十九区的所有人都因此排挤他疏远他也没有关系……

  全都没有关系。

  弟弟就是存在的,没人比他更知道。

  他当然无比确信这件事了。

  丹郁说:“我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执着于此,始终都没办法放下的理由。

  “因为我死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