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

  这话问得余悸简直想笑。

  他是指挥官,选拔的是他的助理,他想取消谁的资格就取消谁的资格,这是他的权利。他张了张口,可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抬起手,覆在掐着脖子的手上,轻轻往下一扯,然后错开身体,坐到了另外一边。

  他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指腹捻着杯壁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照下来,透过杯中水投在他微垂的眼睛里,看起来更显幽深,也更加地冷。

  舱门重新打开,余悸的视线一刻也不曾落在丹郁身上,语气平淡,“下去。”

  然后放下水杯,倾身抽出书,翻开来看。

  丹郁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就此下去,他也没再说第二遍,书签插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可他其实已经好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这本书了。

  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到丹郁了。

  丹郁立在原地,好一会,说道:“我讨厌你。”

  余悸也是这么想的。

  丹郁大概是真的挺讨厌他的,以前还恨他恨得要死,哦不对,加上被骗感情那件事的话,该是又爱又恨的,总体来说,还是恨意更占优势。可他大发慈悲,放过丹郁了。

  他至今都记得当时丹郁撞破玻璃跳下去的那一幕,那场面可太漂亮了。

  明明是那样急不可耐地想要逃离,现在却又找过来。

  所以他还挺……搞不懂丹郁的。要知道,以前那些小世界的主角们,要是他肯放过他们一下,他们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再敢出现在他面前,更不会像丹郁这样,竟还敢来兴师问罪。

  就不怕他一时兴起,继续延续以前的玩法吗?

  真是有意思,他想。

  但他腻了。

  驾驶舱的飞行员迟迟没有醒来,余悸看了不过两页就开始觉得眼睛疼,于是放下书,环抱双臂朝后轻轻一躺,落在丹郁身上的目光平静又疏离。

  “你读三年级了?”余悸问。

  气氛似乎舒缓了些许,丹郁攥紧的手指也微微松了松,“再有三个月就四年级了。”

  提出问题的人问得离谱,被问的人竟也真的好好回答了。

  余悸很轻地点了下头,收回目光,“军事学院四年级的学生可以提前申请进军部历练,你到时候可以申请去疗愈支援组。”

  微微一顿,继续说道:“你在七十区表现得很不错。”

  这大概是一种解释,同时,也是一种拒绝,拒绝回答为什么取消丹郁的资格,也拒绝丹郁继续参选他的助理。

  可听着后面那句话,丹郁瞬间就想起了一点零散的片段,那是还在七十区的时候。指挥官的到来为七十区带来了希望,可抵抗依旧艰难,即便指挥官到来,七十区还是又损失了一大半。

  但也已经很好了。如果没有指挥官,整个七十区都会沦陷,更别谈那些士兵,和存活下来的普通人,以及,他自己。

  在七十区的情况终于归于安全之后,他在意识混沌间望向哨塔之上高耸在顶端的指挥室,却什么都看不到。

  最终在某个视角边缘,他能捕捉到的痕迹,也仅仅只是围栏尽头一晃而过的银灰色发丝。

  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

  原来他离余悸是如此地遥远。

  他无法忽视内心一刹那的空。

  可现在,这个人竟然说他在七十区表现得不错,如此忙碌的指挥官,为什么会关注这种细节?明明当初他的所有判断,都被余悸给否定了,余悸根本就不是喜欢他。于是丹郁下意识就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余悸懒懒抬眼,“很多哨兵夸你,想不听到也难。”

  “……哦。”

  也是。余悸拥有优越的五感,当然能听见了。

  丹郁垂下眼睑,转过身,“我不是想当你助理,我只是气不过又一次被取消了资格。”

  或许是种挽尊,他自己也不知道。

  说完就走了,走的速度并不算快,但直到离开星船,舱门关闭,他也没能听到余悸再说任何一个字。

  夜晚的寒意有些彻骨,他在寒凉的风里,突然想,哪怕是说个带着玩味意思的“嗯”字呢。

  以前余悸不是挺爱笑的么,话不是挺多的么,不是挺能强词夺理的么,居然也有端成这副鬼样子的一天。

  说话的时候也是,语气正经得不成样子,什么“你到时候可以去疗愈组”,什么“你表现不错”,明明不是他的长官,却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我讨厌你。”

  丹郁在心里再一次说道。

  但直到他回到学校,走在林荫大道上,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往白塔的方向望过去。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星船正划过黑暗的天空,留下一道弧线,飞往了天际的另一头。

  又被余悸给带偏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连为什么去找余悸的初衷都没能表达出来,而余悸,也根本没有给他任何一句解释,他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视线尽头的飞行尾迹渐渐模糊,消散,湮灭在城市上空。丹郁慢慢收回视线,再次转过身,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叮、铃”一声清脆的落地声传来,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还沿着道路咕噜噜滚了好一段距离,最后卡在了石板缝里。丹郁三两步跨过去,俯身把掉落的东西捡回来,捏在指尖。

  那是一枚看起来相对低调的宝石戒指,主体是深海一样的颜色,戒身环着一圈小钻石,哪怕是在这样的夜晚,也因为它被赋予的名字而夺目得难以错开视线。

  他盯着这枚戒指看了一会,然后想到了点什么,又摸了摸身上,疑惑道:“咦?”

  刚才只注意到这枚戒指往这边滚了,可是,还有一枚去哪了?

  他点开通讯器,借着光亮沿着刚才的路仔仔细细地找了起来,还翻了翻周边的草丛,可他来回找了好几遍,却什么都没找到。最后,他缓缓起身,看向了这条沉入夜色的来时路。

  风过树梢,很轻地拂过树叶,时不时传来一阵哗哗声,渐渐地,一抹浅白色撩开了黑暗的天际,然后沿着地平线一点点蔓延,迎着这道晨光,丹郁走回了宿舍。

  他没有找到被他弄丢的另一枚戒指。

  打开抽屉,丹郁倚在书桌旁,垂眸看着这枚仅剩的戒指,把它压在了抽屉的最底层。

  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白塔。

  会不会掉在停靠区周围呢?

  那枚戒指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之前还试图麻烦管家交还给余悸,可管家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让人无法反驳,管家说,他只会行使主人的命令,而他,不是他的主人。

  以前倒是看不出来,优雅礼貌的管家还有这样一面,也不知道是所有的管家都这样,还是只有余悸的管家才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深渊游轮上的那位管家,那位说话才是真正的刻薄。

  说起深渊游轮……

  他不知道为什么伊棠又给他送了邀请函,这次甚至是让闻祈代为转交的。

  那个女人实在太奇怪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初的深渊游轮邀请函不是余悸给他的,是伊棠自己的主张,包括上次原沐生的生日宴也是,都是她邀请的。

  她对邀请他似乎有种莫名的执着,可他明明什么也算不上。

  话又说回来,关于戒指,就算戒指不重要,可大约是丢失的东西总容易让人挂怀,所以丹郁连上课都有些走神,眸光时不时都无意识地落在空荡的指间。

  也许是看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引起了闻祈的关注,于是闻祈也开始盯着他的指间看,看着看着,忽然说道:“怎么,还在想你那毫无责任心的前男友啊?”

  当然不是。

  但丹郁懒得理闻祈。

  闻祈的嘴太碎了,说的话也不耐听,十句话里有十一句话都过于冒昧,丹郁移开目光,开始盼着下课,没多久又听到闻祈说:“你这状态,一看就是被分手,看来我们丹郁心心念念的这位前任哥是提起裤子不认人了。”

  丹郁拧了拧眉。

  “不是。”丹郁莫名反驳了一下。

  “不是什么?”

  “不是前任。”

  “那是什么?”闻祈笑得浑身颤抖,“上过床的普通朋友吗?”

  丹郁瞥了他一眼,压低眉眼,有些气闷地纠正道:“是,前夫。”

  后面两个字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低,听得闻祈眼睛都瞪大了。

  “啊?”

  随着闻祈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下课铃声,丹郁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理论教室。

  白塔之外,丹郁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仰头看了看白塔内高耸的建筑,又望了望停靠区所在的大致方位,最后的最后,失神的视线汇聚在白塔的入口处。

  他进不去了。

  出入权限被撤销了。

  *

  “不去。”

  余悸有些嫌弃地看了眼通讯器上面的三个字的人名,“我怕我去了忍不住把她给杀了。”

  “那你更得去了。”遏兰衡说。

  余悸挑起眉:“你确定吗?”

  “不,我的意思是,伊棠不重要,重要的是,”遏兰衡似乎对一切都十分了然的样子,说道:“原沐生会去。”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余悸微掀眼眸,管家走近,递过来一张深渊游轮邀请函。

  垂眸看着上面的字眼,余悸神情微滞,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微微一笑:“你说得对,当然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