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过后,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冬日的寒冷在逐渐消退,燕都的百姓们依旧如往常一样生活,市井之间每日充斥着喧嚣,一切都如平时一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由于先前陛下病重,秋闱过后,数千名从各个州府杀出重围的考生都等着的春闱,也就是会试被推迟。

  这些寒窗苦读的书生有不少人砸锅卖铁筹备路费等着这破釜一战,然而没过多久便从燕都传来陛下驾崩的消息。

  陛下驾崩后,举国哀悼,春闱再次被推迟。

  三个月后,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元祐。

  新帝继位后,下旨旧一年的科举殿试仍照常进行,这才让这些翘首以盼的学子们长舒了一口气。

  来自桃源村的卓逸卓少游也是这些学子中的一个。

  不过跟身边那些一身穷酸,兜比脸还干净的同乡好一些的是,他凭借先前在胥州的一段奇遇,攒下来不少的银子,至少在路上的吃穿用度不用顾虑,而且还有能力接济了几个贫寒的同乡。

  坐落在通往胥州官道旁的福来客栈。

  卓少游将手里的碗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下肚,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不过能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找到一家可以吃上热汤面的馆子,已经是一家幸事。

  客栈老板福来依旧是一张对谁都一视同仁的臭脸,卓少游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去胥州赶考,路过这家店时不小心摔碎了一个面碗,差点被老板扣下来当苦工。

  幸好当时他遇到了命中的恩人,不仅救他于危难,还捎带他一起去了胥州。

  几个同乡也捧着碗吃完面,几个正直年轻的小伙子皆是书生打扮,不用问都能看出来是赶赴燕都去参加会试的书生。

  “说起来还是卓兄厉害,过了秋闱不说,还中了解元。这次参加春闱,想来这‘会元’肯定也是卓兄的囊中物了。”

  周围人皆跟着起哄,唯有卓少游脸上发烫,老实道:“这次去参加会试的皆是高才绝学的同窗,小生不过是微末之才,不敢承诸位兄台厚望......”

  他一阵羞赧,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觉得,反而起哄吹捧更甚,卓少游无奈,只能又浅谈几句,便找了个时机离开大厅。

  他直到进了后院的客房,将门关上,才觉得脸上的热度渐渐下去。

  客栈桌子上摆放着几本摊开的书,卓少游走过去将其合上工工整整摞起来,拿到最后一本时,从中掉出一封信纸,飘落在地上。

  卓少游忙附身将信纸捡起,坐到桌子后面,就是烛火小心用手指将信纸抚平。

  这张信纸保存的很好,边角丝毫没有折叠过的迹象,信纸上写着几行字,相比于这不算多么珍稀的信纸,那纸上的字显得过于贵重了。

  卓少游每次看到纸上的字,都忍不住从头到尾细细观赏一番。

  那纸上的字清俊挺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联笔处像游丝行空,俊逸非常。

  卓少游曾经虚心请教过写字的人这是什么字体,得到了三个字回答“瘦金体”,卓少游虽然没听过,但对写字的人越发崇拜。

  那信上字数不多,大概的意思是写字的人因为一些缘由要北上,等到看信的人读到信的时候,其已经不在胥州了,请看信的人勿念。

  这信是晏兄托人留给自己的,去年院试之后,卓少游回乡探亲,回来之后得知自己通过了院试,并且有资格在胥州府学学习一段时间。

  得知自己考上了秀才,卓少游第一时间就去北康坊告知晏兄这个好消息,然后到了北康坊的时候,却被邻居告知这里的主人已经搬走了,临走前留给了他一封信。

  卓少游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事态多么紧急,才使晏兄一家短短几周就搬离了胥州。

  最主要的是,他也不知道晏兄如今住在哪里,只知道他们是去了燕都。

  卓少游又反复将信看了几遍,这才将信纸重新放进信封,小心翼翼夹在书页里。

  他这次北上去燕都,不仅是去参加春闱,而且他还要找到晏兄,晏兄是自己的恩人,不管晏兄家里发生了什么,自己都要尽力帮助他们。

  卓少游怀揣着这份秘密心思,第二日便和几个同乡再次出发上路,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他们才终于到了燕都。

  到了燕都后,卓少游一边准备会试一边到处打听晏兄的消息,然后一直没有所获。

  直到他一路埋头苦读,冲进了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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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一年五月二十七。

  崇德殿是整个长宁宫规模最大,也是位置最显眼的宫殿,每日清晨天不亮,文武百官便要通过承德门,沿着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在陛下来之前在崇德殿两侧列队而立。

  今日的崇德殿不再承纳朝臣,殿下的广场也是空出来为为即将参加殿试的考生做准备。

  即使后来卓少游无数次登上崇德殿的殿前石阶,在大殿内慷慨陈词,但在他晚年曾经用整整三页纸将元祐一年的五月二十七记录下来。

  后来他的子孙将他曾经写下的文章诗赋全部装订成册,专门留给后世观摩。

  卓少游到暮年临终前都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崇庆殿的面前,仰望着这座代表燕朝权利巅峰的宫所。

  他的身后,从千万名读书人中经过一层一层遴选而来到此的天之骄子排着队等候进考场,总共三百人。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卓少游心里紧张,周围的人应该与他一样紧张,但是每个人面上都看起来平静无波,沉默着站在崇德殿前等着宣召。

  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也是第一次选任自己的官员,不出所料的话,今日能榜上有名者,未来皆会为国之栋梁。

  卓少游跟着众人立在在殿前广场上等着。

  广场旁边立着几个或着绛紫,或着绯红,或着墨青的官员,分别是按官品身着不同颜色的官服,绛紫代表三品以上,绯红代表五品以上,墨青代表七品以上。

  卓少游知道那些都是礼部的官员。

  礼部素来掌典礼事务与学校、科举之事,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

  每次科举都由礼部官员掌管,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殿试开始的时候,虽然由皇帝亲自主持,但是需要礼部官员在旁协同。

  卓少游挺直身子而立,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和准备的各种策论此时却是一个也想不起来,就当他这样直挺挺站着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从旁边某处投来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卓少游下意识抬起头朝视线投来的方向看过去。

  越过人群间的空隙,他看到正前面坐着一个白发苍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老官员,若是没猜错,应该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

  但尚书大人正看着面前案上的名册,自然不会看自己。

  看自己的是他身后立着的一个年轻的,身着绯红色官服的官员。

  卓少游有些好奇地看向那绯红官服的官员,接着他惊讶地看到那官员竟是朝自己笑了笑。

  那笑容有些熟悉,卓少游仔细一看,不仅倒吸一口气。

  那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晏兄!

  卓少游眼前有些花,他深吸一口气,以为自己想念晏兄太甚,一时产生幻觉。

  于是又定了定睛再仔细一看,没有错,就是晏辞!

  他大脑一片空白,晏兄不是香师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身上还穿着礼部官员的官服?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少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又见晏辞隔着面前的人朝自己眨了眨眼,嘴型微动,无声地说了“加油”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晏兄的独创,卓少游以前听他说过,这是在鼓励自己一举得魁。

  卓少游原本还很忐忑的心这时忽然稳了下来。

  他太想去跟晏辞说说话了,他要问问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怎么离别前还是胥州一个香药商人,再次见面就成了礼部官员了?!

  于是他仰起脸朝晏辞的方向重重点了下头,又怕动作太大引起人怀疑,赶紧又挺身站好。

  一直等到考场开启,卓少游才再次将目光看向晏辞那边,但那里如今已没有人了。

  他定了定心神,理了理衣摆,跟众人一起走入考场,自他们走进殿内后,身后的殿门缓缓闭合,殿试开始了。

  殿试自凌晨开始,一直到太阳落山前方才结束。

  交上去的试卷会在封装后交给等待阅卷的大臣,这些大臣们会用一天两晚的时间阅卷,之后拟定好名次交给陛下钦点。

  再之后传胪官会当着众考生的面唱读名字,其中状元,榜眼,探花可以亲自登上崇德殿的长阶走到皇帝面前。

  他们的名字会在一夜之间传遍燕都,接着被成千上万的学子争相传唱。

  次日后,传胪大典依旧例举行,再然后,礼官抬着榜亭,三鼎甲紧随其后,自承德门而出,接受众人景仰的目光,享受无上殊荣。

  ......

  七天后。

  卓少游走出翰林院时天色已经黑了,这是他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的第七天。

  日常的工作都是些文书工作,对于他们这些小吏快速适应政务还是很有帮助的。

  但也因此他作为一个正七品官员,想要接触礼部还是难了些。

  卓少游出了翰林院,他没有雇一个马夫,而是习惯地朝住处走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车声。

  卓少游停住脚步,朝身旁慢下来的马车看去,发现马车窗口处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晏兄此时没有穿白日里身上的绯色官服,而是换了一件便服,正透过车窗看着自己。

  卓少游愣了一瞬,接着眼里的惊喜几乎要溢了出来:“晏兄!”

  他一个箭步冲上马车,差点就想给车里的人一个拥抱,但好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克制住了,于是他极为惊喜道:

  “晏兄,晏兄,你去哪里了?怎么突然就离开胥州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这熟悉的自称一出口,晏辞顿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身在胥州时候,他看着面前一脸兴奋的卓少游笑道:“恭喜啊,探花郎。”

  卓少游脸上一红。

  晏辞解释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总之先恭喜你,梦想成真。”

  卓少游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晏兄,小生的梦想是当状元郎的。”

  晏辞大笑:“探花郎也不错。”

  这殿试中的前三名在才学上差距不会很大,都是不相上下的高才,只是因皇帝的好恶而名序有先后。

  但不论状元榜眼何如,传说这探花郎一定是三鼎甲中最年轻俊秀的那个,才貌俱佳,会成为世家贵族争抢的佳婿,就算哪天成了驸马也并不稀奇。

  卓少游脸上又是一红。

  两个人依旧如同在胥州时候一样找了个茶楼,晏辞这才将卓少游离开胥州后的事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卓少游听到秦家的事后,不由得心惊胆战:“那秦公子岂不是......”

  晏辞却是朝他笑了笑,他摆了摆手:“这些你只听听就好,无需担心。”

  卓少游眨着眼睛,他总感觉面前的晏兄似乎有些变了,而且他还没说怎么就进了礼部。

  晏辞似乎知道他奇怪的地方,也不隐瞒:“本来我在先帝那里任司香令,当时我做了几道香品,被先帝作为礼物送个各国使臣。”

  “后来这些香品由于在民间反响很好,又被批量制造出来运送到其他国家进行交易。后来先帝驾崩后,正好是朝中用人的时候,我便被陛下调去了礼部。”

  卓少游大致明白了,这礼部素来掌管与各国的外交事务,又掌管贸易往来。

  所以才华横溢如晏兄,能被调去礼部也不稀奇。

  晏辞看着卓少游毫不怀疑地点头,这小书生还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以后找机会得好好调教一下。

  当然他能进礼部的原因,这只能算是一个层面。

  另一个原因,新帝初登基,急需培养一批他可以掌控可以信任的官员,而这批人会被他放在六部,等到扎根稳妥枝繁叶茂的时候,陛下才算真正稳固权势。

  晏辞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曾经设想的或是想要走的路,然而既然已到了这一步,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卓少游:“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得早起入宫,早点回去休息。”

  卓少游点头称好。

  晏辞顿了顿:“明日我与陛下告了假,要离开燕都一段时间,你好好在翰林院当差,日后自然有提拔的机会。”

  卓少游一顿:“晏兄要出远门?”

  晏辞“嗯”了一声:“离开家也有一段时间了,打算回去看看。”

  他一顿:“正好路过胥州,也回去看一眼。”

  卓少游没来得说话,晏辞已经起身付了茶钱。

  马车到了府门口时,府上的下人们正将收拾的行李装进后院的马车里,准备好明天早上的行程。

  晏辞回主屋时,顾笙几人正在屋子里说话,秦予安则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玩着自己的手指,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晏辞。

  晏辞走上前从床上抱起秦予安,后者顺势搂住他的脖子。

  晏辞被两条小胳膊抱的紧紧的,他看着秦予安懵懂好奇的眼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予安,明天我们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