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儿降生的喜悦让这几日都死气沉沉的秦家终于稍许轻快一些。

  顾笙带着惜容去看叶臻,发现叶臻的屋子里烧了冬天时才会用到的暖炉,屋子里一片暖意。

  顾笙去的时候,叶臻面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他孱弱的身子倚在软垫上,怀里抱着刚刚出生的,被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

  顾笙一眼就看到了他怀里的小宝宝,刚出生的小婴孩裹在绣工精致的襁褓里,柔顺的胎发在头上打了一个小小的旋儿。

  他安静地躺在阿爹的怀里,却并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隔一段时间便要哭一次,相反他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听到头顶上传来动静,竟然还将小手从襁褓里探了出来。

  他刚降生时本来皱巴巴发红的皮肤如今已变得如陶瓷般光滑细腻,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顾笙面露欢喜,小心地用指尖逗弄着他放在襁褓外面的小手:

  “他可真好看。”

  小婴孩感受到手心的触感,于是下意识用小手握住顾笙的指腹,从细嫩的手上传来的温度那一瞬间令顾笙的心几乎化掉,眸子中也愈发柔软起来。

  叶臻垂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婴儿本来正好奇地握着顾笙的指尖,这会似乎感受到阿爹的目光,于是将小脑袋偏了偏,用还不太能看清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阿爹半晌,接着弯起眼睛咧开嘴,发出一串奶气的咯咯笑声。

  “呀,他认识阿爹的样子!”顾笙兴奋地看着他,又逗弄了一阵,问叶臻道,“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叶臻顿了顿:“嗯,老夫人说孩子的名字由我来取。”

  他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对他唯一的期盼便是愿他可以平安长大,终此一生幸福安康。”

  “所以,便叫做秦予安吧。”

  顾笙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于是对着小宝宝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予安,小予安。”

  秦予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笙,似乎是在努力听他发出的声音,奈何刚出生体力不够,没过一会儿便累了,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了。

  他困得时候也不吵不闹,乌黑浓密的长睫毛慢慢晃了晃便合上了眼,圆圆的小脸带着一丝健康的润红,在阿爹的怀里很快便陷入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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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顾笙绘声绘色地将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讲给晏辞听。

  “他见到我还会笑呢,还会握我的手指。”

  他在床上躺着,一想起白日里秦予安的模样就兴奋地打滚。许久后,他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然后从床褥中探出头来,就见晏辞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顾笙好奇地跳下床,踩着鞋子走到他身后,然后伏到他的背上,顺势将浑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嘟囔道:“你在看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他的目光落在晏辞的手里,顾笙仔细朝他正拿在手里的东西看去,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将这个还回去?”

  晏辞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先前那块听说价值不菲的羊脂玉腰牌。而此时晏辞正用手细细摩挲着腰牌上面精致的云纹,看着那“上清”两个古纂体迟迟没有说话。

  顾笙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耳垂,轻声道:“夫君,你在想什么?”

  晏辞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将那物什放进怀里,接着侧过头回吻了他。

  ...

  初夏的夜本就是燥热的。

  北康坊素来安静,平时夜晚偶尔传来的犬吠已经是最大的噪音了。

  今晚不知为何天气格外的热。

  顾笙只穿了一件小衣,此时皮肤上的一层薄汗将小衣和他的肌肤黏在一起,后颈处的发丝也贴在了皮肤上,捂得他很不舒服。

  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将头发拢到一边,接着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又看了看身边睡着的男人,生怕他也热到。

  晏辞依旧仰面躺在床上,保持着他平时看着颇为清贵的睡姿,只是今晚他睡得并不安稳,细碎的汗珠沿着他的下颌滑落,钻入领口。

  房间里幽幽的梅花香萦绕在顾笙的鼻尖,他看着晏辞,后者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时松时紧,喉结在颈上微微滑动,顾笙以为他也是热到了,于是想了想伸手帮他把衣领敞开了些。

  他刚做完这些后重新躺回去,然后半梦半醒中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顾笙有些烦闷地侧过身子,可是那敲门声不仅没有小,反而更加急促。

  “公子,快把门打开!”

  顾笙从睡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耳畔的敲门声并不是来自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来自门外。

  他听到外侧的晏辞起身翻身下床,接着是门被拉开的声音。

  晏辞还没有说话,璇玑急切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快收拾东西,我们得离开这里!”

  晏辞似乎问了一句怎么了。

  璇玑焦躁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秦家,秦家出事了!”

  顾笙闻声呼吸一滞,听到“秦家”两个字,他心中一紧,于是赶忙起身下床,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到门口:“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璇玑喘着粗气,他发丝凌乱,再无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此时眉目间更是涌上一丝痛苦:“我哥刚才差人来给我传话,他说刚刚秦家来了队官兵,开了门一句话不说就进去抓人,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就将秦家所有人都带走了!”

  顾笙惊讶道:“带走了是什么意思?”

  璇玑双眼通红,咬着牙道:“老爷老夫人,秦英公子,大夫人和二夫郎,还有刚出生的予安少爷...”

  顾笙闻言身子一晃,用手攥紧自己的衣襟:“怎会,怎会如此?”

  璇玑明显看起来因为焦躁而慌了神,咬着唇说:“我不知道,我哥派来的人只说让我们快点趁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他抬头焦急地看向晏辞,似乎只要他点头,他立马就去叫醒其他人连夜离开这里:

  “现在没时间说这些了,公子你快拿主意吧,我们得赶紧走,刚才已经有官兵往叶家的方向去了,说是所有跟秦家有关的人都要拿下,恐怕很快就会查到我们这里!”

  院子那边闻声出来的惜容和流枝听到他这番话已经害怕地瑟缩起来。

  而到现在依旧没有病愈的苏合倚在门边,闻言闭了闭眼,雪白的面上泛起一丝无法逃脱命运的悲戚。

  顾笙更是惊魂未定,他下意识看向晏辞。

  晏辞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话。

  与院中众人不同的是,他面上也没有众人这般不安,反而带着一种已经预料到事态发展的平静。

  顾笙于是在慌乱的扯住他的袖口,仰头急切问道:“夫君,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闻言,众人皆是将目光投向晏辞。

  晏辞眉眼微垂,轻轻握了握顾笙的手,接着抬头对璇玑和阿三沉声道:“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们两个把院门锁好。”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苏合,惜容和流枝还有身后的顾笙:“好好保护好他们,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璇玑错愕道:“这个时候你要去哪里?外面到处都在抓人,你出去会被他们带走的。”

  晏辞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璇玑张了张口。

  但是当对上他沉静的一双眸子,本来慌乱不堪的心不知为何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逐渐平稳下来。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朝晏辞恭敬一揖:“是。”

  晏辞没再说话,他转身回房,片刻后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走了出来。

  顾笙看着他,晏辞在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道:“等我回来。”

  顾笙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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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以往胥州歌舞升平彻夜不息的热闹夜晚不同的是,今日的胥州城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这安静之中,还夹杂着一丝丝令人压抑的凝重。

  晏辞出了北康坊径直朝着胥河的方向前行,沿路看见不少人站在自家门口朝着南边望,不时议论纷纷。

  而他们所看的方向,就是胥州城那处有名的灵璧山。

  晏辞将面容隐在斗篷下一路疾行,他并没有丝毫停顿,可是晚风依旧将沿途的声音断断续续吹进他的耳朵。

  “...他们这是抓谁啊?”

  “是南康坊那边,我听说秦家出事了...”

  “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说出事就出事啊...”

  “本来是秦家少爷和薛家少爷为了一个哥儿打起来了,那姓秦的把姓薛的给杀了一直关在牢里,刚才快到晚上的时候呀,忽然就从外面来了一队人,刚进来城门就提前关了。”

  “我倒是听说,秦家是被查出来曾经参与过贩私盐...你知道十年前那个被抄家的苏家吗,好像就是跟那件事有关...”

  “我还以为只是场命案,打算看看热闹的,谁知道往下一查能查出这么多事来。”

  “秦家这次获了罪,刚刚所有秦姓男丁全部被收押了。贩盐啊...我看八成是死罪难逃了!现在外面正到处抓跟秦家有关的人呢,刚才被抓的那是叶家的吧?”

  “唉,秦家二夫郎刚生了个男婴,真是可怜……”

  “...刚出生的也不放过?”

  “所有。所有男丁知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孩子若是个女孩或是哥儿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可偏偏是个男孩...唉,真是可惜了…”

  “太吓人了,幸亏咱们是穷人…”

  断断续续的声音远去了,晏辞拢在袖口下的手指却是收的越来越紧,修剪整齐的指尖硬是在掌心中刻出道道深痕。

  秦子诚,秦老夫人,柳夫人,秦子观,叶臻,秦英,还有刚出生的...秦予安。

  他的脑中不断回忆着这些人,目光穿过夜色,看向不远处被月光笼罩之下,坐落于胥河对岸的秀岳峰。

  他要救他们。

  他的心脏因为脚步的逐渐加快跳得越发剧烈,他一刻不停地赶到胥河河岸,再在渡口处找了艘船横渡过胥河到了对岸。

  ...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秀岳峰,但却是第一次这般正大光明地踏上河对岸的土地。

  他没有像第一次偷偷和秦子观一起混进去那般心虚,也没有像和周栾一起那次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找机会溜进去。

  这一次,他直接朝着那条通往秀岳峰山顶的长长石阶径直走去。

  雪白的石阶层层直上,石阶两旁矗立着缸口粗的汉白玉石柱,从山脚一直延伸至山顶,每一根上面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浮雕突出于柱子表面,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柱子中脱离出来,一跃而起。

  玉狮,黑虎,青牛,白鹿...

  而直到最上面两根,一左一右分别是两只展翅欲飞的灵鹤,而两只灵鹤后方,是一扇三人之高的通体雪白的宫门。

  晏辞缓缓抬脚,再落下,终于站到最上面的台阶上。

  可他的脚还没有踏上白玉雕砌的平台,就听到一声低喝从正前方传来:

  “天师道场,庶民禁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晏辞丝毫没有理会那几欲震碎他耳膜的警告声,他径直朝着宫门走去。

  第二次警告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离得他更近,警告之意也更加浓重。

  晏辞依旧没有看那身着厚重铠甲,腰带长刀,直直朝自己逼来的武士。

  “天师道场,庶民禁入,擅闯者格杀勿论!”

  第三次警告在他耳边乍起。

  话音刚落,伴随着破空之声,利刃的雪光与凉薄的月光融为一体,汇成一道冰冷的杀意,直直朝着晏辞头顶劈下——

  ——却终是止步于一块掌心大小,透着柔柔玉色的腰牌之前。

  腰牌之上,“上清”两个古纂字与黑甲侍卫头顶那块白玉匾额上的“灵霄上清宫”遥遥相对。

  晏辞在腰牌后面慢慢抬起眼。

  他看着那身形面目都隐藏在漆黑盔甲之下的武士,对着那近在咫尺的锋利刀锋,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清冷,宛若此夜漫天月辉所化,一字一句回响在秀岳峰万千青木之上:

  “我要求见天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