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晏辞便又去了一趟蕴墨街。

  他昨天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兴冲冲地写了好几副字,跟几日前写的放在一起,然后从中挑选了一幅自己最为满意的,打算今日就去那个叫清芳斋的铺子换字试试。

  清芳斋依旧安静地矗立在蕴墨街最好的地段,接受路人的指指点点。

  当然,店外也是跟往常一样,门可罗雀。

  晏辞是来来往往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上前开门的。他走到门口时,才发现店门虚掩着,便上前推门而入。

  伴随着轻轻一声门扉开启的声音,店里熟悉的降真香和上次一样扑面而来,这降真香明显跟道观里所用的不同,乃是专门用在书房里的降真香。

  字画铺内里的布置也是同晏辞上次来时一样,那些个典雅精致的家具和小物什,都在彰显着店家出色的审美。

  晏辞下意识往柜台后面看去。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既没有看到上次给他点茶的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伙计。

  唯有茶室中的茶炉燃着火,上面放着的紫砂茶壶里正煮着茶,水汽正从盖沿之下向上不断冒出来。

  既然茶炉初沸,说明店里刚才是有人的,而且人应该很快就回来。

  晏辞决定在店里稍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候,他又将墙上的字幅重新看过一遍,不时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欣赏。

  屋内十分安静,除了外面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人语向,就是茶壶里水沸腾时发出的咕噜声,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晏辞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直觉敏锐地转回头,朝铺子里一个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微微一愣,就看到字画铺子二楼楼梯拐角的地方,此时正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安静地立在那里,虽是在暗处,但是晏辞能感觉到他正在看自己。

  他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晏辞回过头看到他,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光线有些暗。

  那人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走出阴影时,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是质地样式皆非同一般的水蓝色锦衣,未到跟前,晏辞的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熏着的,正是和店内一样的降真香。

  虽然身为男子,但这人容貌秾丽,皮肤白的发光,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整个人也宛如一块明玉。

  上次与晏辞点茶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雅韵自成,气质出众非常,属于放在人堆里也能立马能被注意到的类型。

  令晏辞有些惊讶的是,今日见了此人,他竟觉得面前的人比上次的人气质还要更好一些,看着便不像泛泛之辈。

  晏辞抬头朝年轻男子看过去,从自己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鼻梁处生着一颗小痣。

  年轻男人坦然地注视着晏辞,丝毫没有为刚才自己一声不吭注视别人半天的行径感动尴尬或是羞愧。

  他的目光从晏辞的脸上移开,耳后移到他手里的卷轴上。

  晏辞见状,连忙简短向他说明了自己来意。

  “易字?”

  男子似乎感到有趣,他修眉微扬:“你喜欢我的字?”

  “你的字?”

  晏辞话音一转,闻言恍然:“原来公子就是这铺子的主人。”

  男子也没有刻意掩饰,坦然道:“是我。”

  接着他朝晏辞伸出手。

  这个动作自然不会是打算跟自己握手,于是晏辞把手里的卷轴递过去。

  男人有些随意地看了看这纸张略显简陋的卷轴,明丽俊秀的眉宇间带起一丝漫不经心。

  直到他展开看到上面的字迹,轻轻眯了下眼:“原来是你。”

  这话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好似认识自己一样。

  晏辞不得不又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并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试探着问:“这位公子,我们曾经见过?”

  “上次的十二花令游会,我也在场。”年轻男人嘴角难得上扬了一个弧度,“晏公子的字我有幸看过,至今记忆犹新。”

  晏辞道了声多谢,这时方与其再次认真见礼:“在下晏辞,上次来的时候店里有一位公子为我点茶,说是主人家的意思。正巧今日见到公子,可以当面多谢公子款待。”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答谢,而是突然来了一句:“我姓萧。”

  这相当于自我介绍的三个字出口,不像平常人那样连名带字报上自己的名字,而是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姓氏。

  一般来说只说一个姓氏,代表此人为本地大家族的人丁,因此只要报上家族名号即可。

  就比如秦子观出门只需要说“我姓秦”就表面了自己的身份。

  晏辞略一思考,不过胥州城里,似乎没有姓“萧”的名门望族吧?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姓氏的含义,但是也没有再问,顺着他的话唤道:“萧公子。”

  姓萧的男人抬眼看向他:“晏公子想易字?”

  “正是,初次路过贵店门口便对门口那副‘海晏河清’心生喜爱,若是萧公子不介意,想请萧公子割爱。”

  “可以。”

  又是干脆的两个字。晏辞抬头,这么容易?

  “那副字的确是我年少所书。”萧公子道,“而且你眼光不错,这店里所有的字幅中,我最喜欢的也是那副。”

  晏辞笑了笑:“萧公子若是不喜欢那副‘海晏河清’,自然也不会将它挂在门口。”

  萧公子轻轻一笑:“那张字是我第一次离开故土时所书。”

  “那时我年少轻狂,抱着一腔热血,誓要做出些名留青史的大事。”

  他顿了顿。

  “所以你说的没错,那副字笔势虽不够老练稳重,但却是书我内心所想,方才一气呵成。”

  “自那以后,我从未再写过那样的字。”

  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想来‘海晏河清’便是萧公子昔日的心愿。若非心怀远大抱负将此四字在胸中描摹多遍,万不会一气呵成将这四字落于纸上。”

  萧公子闻言,垂眸注视着晏辞,而后缓缓伸出手,将手里的字幅递过来。

  那字幅正是刚才晏辞递给他准备易字的。

  晏辞一时没明白他的举动,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写的太烂人家没看上,被退回了?

  于是他不明所以地问:“我以为萧公子的规矩是以字易字。”

  “我的规矩自然不会变。”萧公子淡淡道,“只不过你已经送过我一幅字了。”

  “门口那副你可以自行拿去。”

  不等晏辞说话,他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还有,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晏辞抬眼看向他。

  “海晏河清并非我昔日心愿,而是我毕生之愿。”

  ......

  等到晏辞拿着两幅字轴出现在卓少游家门口,他还没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

  卓少游听到敲门声走出来开门,一见到门口的人,面上毫不掩饰地兴奋:“晏兄,你怎么来了?”

  晏辞与他说了刚才的事。

  卓少游兴致勃勃:“晏兄你跟店家换到字了?是哪一副,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副吗?”

  “对。”晏辞点了点头,“而且还有幸见到了店家。”

  “店家?”卓少游更加好奇了,“小生听说自从那店开张以后,就没人见过店家长什么样。晏兄,那店家一定是很欣赏你,所以才愿意跟你见面。”

  店家是否欣赏自己,晏辞不知道。

  他笑着说:“先别说我了,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跟你说。”

  他简短地把昨日秦子观与他说的话告知了卓少游。

  卓少游压根没想太多,闻言还显得有些兴奋:“晏兄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不然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晏辞无奈,“你若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也不必勉强自己。”

  卓少游脸上微红:“小生并没有勉强,小生自然是愿意的。”

  “晏兄可知,小生以前卖自己写的诗从来都卖不出去,今日却有人愿意请小生去作诗,都是拖了晏兄的福。”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晏兄,小生分明还欠你许多银子,结果还要晏兄帮小生找活计。”

  他说罢有些激动,还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晏辞见他这副模样,不得不出言提醒:“去归去,但是到了甲方爸爸面前记得淡定一些。”

  卓少游本来正在激动地擦眼睛,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新词,忙放下手凑过来虚心请教:“晏兄,何为‘甲方爸爸’?”

  “呃。”晏辞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就是会付你银子,但是事特别多的人。”

  从前自己给人做定制合香时,哪个不是调制好几次还不满意的。

  卓少游学了个新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晏兄,小生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