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抱琴的白衣哥儿在旁边两个小哥的引领下下了台,等到他的身影在楼下消失,秦子观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楼下的掌声和喝彩声许久才渐渐如潮水般退去,谈笑声又渐渐响起来。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琳琅走过去打开雅间的门。

  一个哥儿笑意盈盈地问秦二公子还想听什么曲子,秦子观随意说了一个,那哥儿服了服身正要退出去。

  秦子观目光扫过晏辞面前盛满酒,一点没动的杯子:“拿些酴醾香露来。”

  不一会儿,一个哥儿手里拿着一套酒具走进来。

  先将两只拇指大小的琉璃杯安置在两人面前,又拿起盘子中的小刀将一个巴掌大小的奶白色羊脂玉瓶上面的蜡封翘掉,随后将两只琉璃杯注满。

  一阵扑鼻的蔷薇花香从杯中升腾而起,几乎掩盖住屋内的熏香。

  晏辞讶然地看着被子里晶莹的液体,秦子观两根指头拿起那杯子,放在鼻下一闻,又放了回去,侧头对倒酒的哥儿道:“三佛齐入贡的酴醾露没有了?”

  那倒酒的哥儿不知所措,门口等着他的先前点曲儿的哥儿忙进来,看了一眼小玉瓶,忙陪笑道:

  “二公子,这是新来的哥儿,不懂规矩。三佛齐今年入贡的酴醾露比往年都少,今年只采了几瓶,都给您留着呢。”

  “知道就好,以后别用这等劣货糊弄我。”

  两个哥儿忙不迭地将酒具撤下去了,这酴醾香露又叫蔷薇露,是用露水浸渍蔷薇花后加以香蜜炮制的一款昂贵的饮品,相比于酒,更像是一种饮料。

  晏辞以前也只是在书里看过,此时看着两个哥儿的背影:“这个和你说的那个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不好喝。”

  看着晏辞好奇的眼神,秦子观悠悠道:“酴醾呢,以西域大食国产的气息最为馨香浓烈,做成饮露难以入口,只能做成香露搽在身上。”

  “而容州产的味道最为单调,喝之寡淡无味。只有南海三佛齐的酴醾才为上上品,酿出来的香露晶莹剔透,味道更浓,口感更加甜润。”

  秦子观轻轻摇着扇子:“他刚才拿的那便是容州本地的,一般人可能闻不出来,但是我能,所以我不喜欢。”

  不一会儿,刚才的哥儿又拿来一个被蜡封着的瓶子来,倒出来的香露果然比方才的要澄澈通透,晏辞只消一闻,就知道这个的纯度比刚才的要高很多。

  秦子观拿起杯子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晏辞也拿起来,闻之香气扑鼻,入口又甘凉甜口,香气从喉咙浸入肺腑,只消一杯入口,浑身便充盈着蔷薇的芬芳,连呼吸都带着香味。

  室内花香扑鼻,宛如初春三月百花盛开之时,楼下咿咿呀呀地声音又起,两个哥儿在台上抱着琵琶唱着小曲,声音宛转清亮,周围叫好声不绝。

  晏辞的目光落在旁边徐徐冒着烟气的香纂盘上。

  那纂盘径围二寸八分,昼夜各五十刻,是最通常的尺寸,盘中的香纂在高温炙烤下,一截脆弱焦黑的香坠落盘中。

  这种香由沉麝龙脑等各种名贵香料制成,合香价格昂贵,非寻常人家所用,点燃时香味甜而不腻,馥而有韵,名为婴香。

  晏辞的鼻子在婴香和酴醾香的交错间,得到很大的爽感,耳边听着楼下传来的唱曲声,更是惬意至极。

  秦子观今日穿了身比雪还要白的袍子,领口袖口处皆绣着嵌银缠枝纹。

  他没有像骑马那天把头发束起来,白袍墨发,一举一动十分随意,瞥了一眼旁边已经放松下来的晏辞:“大外甥,你以前不会没来过这种地方吧?”

  晏辞手里的杯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没有。”

  “那你的生活一定少了很多乐子。”

  “...”

  晏辞已经习惯了此人会逐渐变得不正经的说辞,决定不接话。

  秦子观随着下面唱曲的声音轻声哼着,直到耳边琵琶声渐息,他用折扇点了点身后:“他们两个,你喜欢哪个?”

  晏辞冷不防听到这么一个问题,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秦子观用折扇指了指身后两个少年:“琳琅,璇玑。璇玑,琳琅。你要哪个?”

  晏辞转过头,这才发现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少年,长相英挺,相同的身高,一模一样的容貌。

  只不过他身后的琳琅面带微笑,神色从容,面如春风还暖。

  而秦子观身后的那个,神色冷如冰霜,眉目淡淡,面无表情,乍一看就好像谁欠了他两吊钱。

  “这两个家仆在府里从小训练,算是好用的,老太太给了我。她说你来的匆忙,府里只有一个马夫两个哥儿,让我把这两人送一个给你,你先挑吧。”

  秦子观的语气淡淡,仿佛讨论的不是人,而身后两人闻之面上没有丝毫不满。不过能被秦子观称为“好用”,又被秦老夫人嘱咐带一个给他,能力想必不会差。

  然而晏辞觉得他带来的几个人都够呛养活,只好琢磨着推辞:“我一个人行动惯了,多带一个人也不方便。”

  “我不是在帮你,我秦家的亲戚在外行走身边连个称职的随从都没有,被人看了会说我秦家考虑不周。”

  “…好吧。”

  秦子观回头看了看两人,折扇在两人之间点了点,最后落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的璇玑身上:

  “那这个就送你吧。”

  身后两人立马调换位置,晏辞顿时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低了。

  就这样在熏香和花香中,一直到后半夜,秦子观点的最后一首曲子结束了,眼见楼下已经有哥儿走进不同房间,晏辞转头看向秦子观,见后者已经站起身。

  楼里的哥儿将几瓶包好的酴醾香露递到琳琅手里。

  秦子观指着包好的香露,对旁边的哥儿说:“给他也包一份,记我账上。”

  之后在一众哥儿恋恋不舍的挽留声中走出门:“大外甥,改天我再来会你。”

  说罢扬长而去。

  晏辞站在花街口,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昂贵的香味,他脑子晕乎乎的,看了看头上的月亮,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一言不发的璇玑。

  他就跟在自己三步远的地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自己走一步,他就走一步,自己停下,他也停下:“...不用跟我这么近。”

  “给我。”璇玑指着他手里拎着的香露。

  晏辞顿了一下,后者已经从他手里接过,或者说抢了过去,然后一溜烟地往马车方向走了,速度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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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康坊入了夜就安静很多。

  这里不似白檀镇,到了晚上便万籁俱寂,外面街市彻夜不息,总会隐隐传来欢闹的声音。

  屋里烧着炉火,顾笙点了蜡烛,坐在桌边绣着从秦府带回来的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衣服。叶臻不愿意买外面卖的成品,宁可手绣,顾笙便自告奋勇帮他。

  此时,流枝守在他的身侧,看着锦缎上图案,顺便帮他递剪刀和针线。就着烛火,流枝张大眼睛看着顾笙手指灵活地穿着线,顾笙抬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温柔笑道:“想学吗?”

  自从几个月前他被晏辞救下来留在府里后,顾笙便将他带在身边,流枝对晏辞有着本能的感恩,所以对顾笙也是很敬慕。

  他以前在赵家是被当家妓养大的,刚来时神情举止上皆是怯生生的,除了懂的怎么侍奉人那一套,其他什么都不会。顾笙便让惜容一点点教他,几个月以后才算有了正常哥儿的样子。

  流枝身上带着一种柔弱惹人怜惜的气质,就像晏辞说的那样,他在某些方面和顾笙很像。虽然名义上是主仆,其实顾笙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

  惜容将刚刚烧好的菜放到桌子上,见状也凑了过来,两个哥儿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顾笙手里的图案,直到外面响起了马车声。

  惜容忙站起来去把有些凉了的菜拿去热,流枝则前去开门。

  他将门闩拿起来,推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给晏辞让路。

  一阵从来没闻过的香味过后,晏辞照例裹着他的轻裘,卷着风中的寒香大步走了进来。流枝正想伸手帮他拿外袍,结果被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的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差点撞了个跟头。

  流枝脚底一滑差点摔倒,结果被人大力扯着胳膊拽了回来,痛的他轻轻唤了一声,害怕地往旁边躲了躲。

  却见扯住他的少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跟在晏辞身后进了屋。

  晏辞一身香气还未散,跟诧异的几人介绍了一下,璇玑则像门神一样站在他身后,依旧冷着一张脸。

  …

  “你吃饭了吗?”

  顾笙走上前帮他把腰带解开,换上一套轻软的居家袍,然后抱了抱他的腰,鼻尖贴着他的胸口用力闻了闻:

  “夫君你去哪里了,身上好香。”

  “...去听曲了。”

  顾笙兴奋地问:“什么曲,好听吗?”

  晏辞把那两瓶酴醾香露拿了过来,打开盖子,顿时花香味弥漫开来:“尝尝。”

  顾笙脸上飘上两抹粉红,他不敢喝的太大口,只浅尝了一口,眼睛更加亮了:“我在叶臻哥哥那里喝过这个...”

  “叶臻?”

  “叶臻哥哥那里有好多这个花露,他说他害喜吃不下别的,只能稍微喝些这个。”顾笙解释道,“每次我都不敢喝太多,一定很贵吧...”

  他有点儿埋怨地看着晏辞:“你以后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了,我们跟叶臻哥哥他们不一样,不要这么花钱。”

  眼见顾笙越来越有当家做主的样子,晏辞道:“不是我买的,秦子观请你的,你只管喝就是了,他的人情我来还。”

  顾笙由衷地感叹道:“是小舅舅吗,他人真好!”

  秦子观好不好晏辞不知道,但是今天在楼里转了一圈,却不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