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和之前几次去的酒楼不同。

  这里明显是一个私家别院,晏辞琢磨着应该是赵家在镇上的一处私宅,一踏进这个宅院,就立马有侯在门口的小厮将他引进了院里的一处厢房内。

  晏辞脚还未踏入厢房,敏感的鼻子便已经闻到了从房间里传来的阵阵酒香,他进了门也不看人,径直盯着桌上的酒盅,面上活脱脱一副嗜酒如命的模样:

  “赵兄今日这又是什么酒?”

  赵安侨见他进来,笑呵呵起身道:“晏兄有口福了,今天这坛是燕京太和楼的窖藏玉泉酒,这不我刚弄到手就立马请晏兄来品鉴了吗。”

  晏辞面上一喜:“太和楼?是那个每到岁末,都会酿造贡酒向皇宫进献的太和楼?”

  “哎呀呀,晏兄果然见多识广。”赵安侨招呼着晏辞落座,他身后站着的那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哥儿立马上前,一边一个,伸出素白的一双手给他们斟酒,斟酒后便又安静地站到一旁。

  如今到了十月下旬,晏辞身上穿了两层衣服都隐约觉得有些凉,站在他身旁的那哥儿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内里的肌肤若隐若现,身上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晏辞看了看那哥儿,疑惑地问:“这两位是?”

  赵安侨呵呵笑道:“品尝美酒,自然要有美人在旁助兴才是。喏,这两个是我从外买来的一对小奴,自小养在这宅子里,晏兄只管放心,来历清白,干净的很。”

  最后的八个字他微微加重语气,似乎在强调什么。

  晏辞但笑不语,不一会儿又看了看门外:“怎的不见其他人过来,难不成这美酒今日只有我和赵兄两人品赏?”

  赵安侨“诶”了一声,笑道:“这玉泉酒只有一小坛,让他们那几个不懂赏鉴的酒鬼来做什么...何况美人只有两个,当然要先紧着晏兄。”

  他面上露出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指了指身后两个哥儿:“你们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去给晏公子看看?”

  两个哥儿闻声走到晏辞身边,纷纷跪下。

  两人同时微仰起头,眉目乖顺地垂着,从坐着的角度来看,正好能看见他们一截嫩白的脖子和娇俏的脸,一副任君采劼的模样。

  晏辞总算知道这两个哥儿是来干什么的了,这赵安侨大概怕光是酒迷不了他,又弄了两个哥儿来诱惑他,而且选人上看起来是花了心思的,这两个哥儿神态和模样上都和顾笙有几分相似。

  “品酒就品酒,让他们在旁边候着便是,何必打扰赵兄和我的雅兴。”晏辞端起桌上盛满酒的酒盅,“我先敬赵兄一杯...就敬我与赵兄之间重归于好的情谊。”

  “也好也好。”赵安侨连忙端起酒盅,脸上真挚的不行,一副惋惜的模样叹气道,“晏兄,你我本来就是多年好友,若非我一时鬼迷心窍,被晏方哄骗,我们俩早就该像今日一样痛饮达旦。”

  晏辞表示赞同:“赵兄说的是,我那弟弟实在狡猾,全部事由都是他从中作梗。”

  他说罢一饮而尽,赵安侨也跟着一起喝了,暗地里朝晏辞身后的哥儿使了个颜色,那哥儿上前,拿起酒壶将晏辞的酒盅盈满。

  酒出入口时甘冽,然而后劲儿很大,晏辞三杯酒入了口,就感觉到口腔内侧一阵麻意。

  他身边那哥儿一刻不停地给他斟酒,赵安侨眼见着这晏家大少爷同许久以前一样来者不拒,只要是酒就敢喝,不一会儿舌头都大了,话都说不清楚。

  赵安侨抚掌笑道:“晏兄看起来不胜酒力,要不先下去休息休息?”

  桌前的人扶着桌子,腰都直不起来,可偏偏摆了摆手:“没事...我还没醉...”

  赵安侨笑了起来,看了他身后的哥儿一眼,那哥儿上前扶起桌上人的身子,端起一杯酒放到他唇边,看着他一点点喝下去。

  又过了片刻,赵安侨笑着看着眼睛里已经迷离的晏辞:“晏兄,可还看得清我是谁?”

  说了两三次,喝醉了的人才有反应般将目光转向他,眯了眯眼,身子一软就要趴到桌面上,一旁的哥儿忙扶住他。

  赵安侨见其已经烂醉如泥,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语气一转:“晏兄,最近听说晏家也在研制降真香香方,可有此事啊?”

  男人听到他的话,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赵安侨耐着性子又问了几遍,他才张了张嘴:“...有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赵安侨得到这个回答,屁股往前挪了挪:“...难不成晏兄也想参选灵台观斋醮的用香?”

  醉的一塌糊涂的人看向赵安侨,眼看着已经醉的快要没了意识,嘴里喃喃道:“就是一道香,闲着没事做着玩...”

  不等赵安侨说话,他突然笑了起来:“赵兄想知道吗,赵兄和我是好朋友,我可以告诉赵兄...”

  赵安侨一听此话,肥胖的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看着晏辞的眼神里都是兴奋:“晏兄此话当真?”

  面前的人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朝赵安侨招了招手,赵安侨忙凑过去。

  晏辞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赵安侨的面色初时惊讶,接着越听越惊喜,等到听到最后,身旁的人已经退回身子,把面前的酒盅一推,就趴在桌面上昏睡过去。

  赵安侨看着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的人,又轻声唤了两声:“晏兄,晏兄?”

  趴在桌上的人完全没反应。

  赵安侨叹气摇摇头:“晏兄这酒量还是这么差...”

  他站起身,面上却根本掩饰不了的喜色,将那两个哥儿中的一个扯过来,手粗鲁地摸上他的面颊,肥胖的身子几乎将那哥儿纤细的身子压垮。

  那哥儿不敢反抗,只能受着。

  接着赵安侨抬头指了指另外一个刚才一直给晏辞喂酒的哥儿,又指了指趴在桌子上的人:“好好伺候晏公子,明白吗?”

  哥儿忙跪在地上应了声是,赵安侨就搂着怀里的哥儿出了门,沿着走廊往私宅的另一头走去,一路上粗鄙的调笑声不断传来。

  那跪在地上的哥儿等着外面的声音远了,方才抬起头,小心打量着伏在桌子上的人。

  他五岁时和十几个长相不错的哥儿一同被人牙子卖入赵府,从小就被养在这私宅,学习歌舞唱曲儿。长到十五岁后,他们这些哥儿就被赵家陆续送出去用来结交其他世家,或是商贾,或是是官府,他和刚才的哥儿是这批中最后两个。

  哥儿面色微红从地上站起身,看着桌子上醉死过去的人,他犹豫了一下,颤颤着伸手想去解他的衣领。

  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角,手腕就被人隔着袖子扣住了。

  哥儿感受到手腕处的力度,诧异地抬起头,就看到原本烂醉如泥的人缓缓从坐直身,修长漆黑的眉眼里清明非常,哪有丝毫醉意。

  哥儿愕然地看着他,那人下一刻就松开自己的手腕,然后拿起桌子上的酒杯,靠近鼻尖闻了闻,接着好看的眉头蹙了蹙,又将那酒杯放回桌面。

  哥儿咬着唇,见男人迟迟没有看向自己,于是大着胆子上前:“公子...”

  年轻的男人闻声转头看向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明亮非常,只是一眼,却看的哥儿心跳加速,尤其是面前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梅香,萦绕在室内,和酒香混在一起,好闻的要命。

  哥儿曲起手指,按照以前嬷嬷教的样子,去解自己的衣领:“还请公子怜惜奴...”

  其实身上那薄薄的纱衣甚至不用解,稍稍用力就能扯碎。

  手指还未动,忽然听到椅子上的人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外表一样清隽。

  哥儿的手指顿住了:“...回公子,奴唤作流枝。”

  “流枝。”男人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流枝惶恐地伏地:“奴不敢。”

  “坐吧。”男人没再看他,手又执起桌上空的酒盅在指尖转了两下,“陪我聊聊天。”

  流枝有点儿奇怪地抬头看向他:“公子不需要奴来服侍吗?”

  “不用。”

  流枝不知所措:“是奴不合公子心意吗?”

  “不是啊。”男人的声音很随意,目光依旧没落在他脸上,“我不喜欢人服侍,就喜欢跟人聊天。”

  他转过头弯了弯眼:“你们公子不是让你们迎合客人的喜好吗?”

  流枝看了看男人的侧脸,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只敢坐一小部分椅面,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要聊什么?”

  男人用指尖轻轻擦拭着酒杯的边沿,端详片刻问他:“这酒器难道不是新取出来的,为什么上面怎么沾着一层脏污?”

  流枝生怕他会怪罪,忙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看到上面边缘处残留的少许茶末状的残留,这才松了口气,解释说:“公子,这不是脏污,这是我家主人寻来用来助酒的东西。”

  “助酒的东西?”

  流枝道:“以前别的客人来的时候,都会要这种粉放在杯子里,合着酒一同服下,可以增加兴致。”

  他没说什么兴致,男人也没有问。

  眼见着男人收回目光,流枝有些紧张,从椅子上撤下身跪到地上,哀求道:“公子你疼疼奴吧。”

  男人奇怪地看着他。

  流枝硬着头皮道:“回去了,府里的嬷嬷要是知道奴没有破身,一定会觉得奴没有伺候好公子,会,会把奴卖到窑子去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化为一声抽泣。

  椅子上的人依旧没有动作,流枝埋着头不敢说话,只听头上传来一个声音:“那这样吧。”

  流枝充满希冀地抬头看向他,只听男人道:“我不把你服侍不周的事说出去,你也不要把我没喝醉的事情说出去,这样可好?”

  ...

  快到亥时的时候,晏辞方才回了府,他衣服都没换就回了房,衣角还带着夜里的霜露。

  顾笙正坐在椅子上绣一副未绣完的绣品,见他回来,起身帮他脱下外衣,晏辞勾着他的腰和他厮磨了一阵,这才脱了衣去屏风后面沐浴,不一会儿便传来了水声。

  他的那件外袍是几天前刚做的,外面是墨青色的绸缎,内里衬着一层薄薄的兔裘。

  顾笙将他的外袍仔细整理一番,正要挂到架子上,忽然发现他的袖口处蹭了一块脏。

  晏辞平时不会绝不会将自己的衣服弄脏一块儿,于是顾笙伸出手,用指尖在那块儿脏污上轻轻刮了刮。他抬起手,才发现指甲里沾着香粉,放在鼻尖一闻,带着一股香味。

  那脏污竟然是一块儿浅色的胭脂。

  他一愣,接着抬起头看向屏风,屏风后面水声不断。顾笙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是一块儿属于哥儿才会用的胭脂。

  他的心跳乱了一阵。

  应该是不小心在店里的时候蹭到的吧。他心想。

  可是指甲里的残留的香味,有一些冲鼻,有一些旖旎,不会是晏辞研制的香,更不会是沉芳堂里的香品的味道。

  等到晏辞穿了件亵衣出来,顾笙已经将那外袍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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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晏辞从赵安侨那宅子里出来,接着就去了苏青木的铺子。

  “那孙子什么表现?”

  晏辞揉了揉脖子:“肯定是回去就去立马照着香方制香呗。”

  苏青木眼里冒光:“你给他那香方是真的假的?”

  晏辞笑道:“香方这东西有什么真假,只有好坏之分,无非是制出来的香好不好闻。”

  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里面装的正是他从赵家酒杯底部刮下来的一层细腻的粉状物。

  “这又是什么?”

  晏辞没有回答,他转着那小瓶:“我本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我注意过他每次给我的酒里都有这个。”

  他回忆着流枝的话:“放在酒里会让人上瘾,就是让人喝完还想喝。”

  苏青木看着那粉末半晌:“还好你没喝下肚,不然要中他的套了。”

  “我回去让陈叔查了查这东西。”

  晏辞用指腹拭着那粉末:“应该是一种有毒的菌子晒干磨成粉,少服上几次只会让人上瘾,但是若是服用次数多了,或是一次性服用很多,就会中毒,中毒的时候人会神志不清,极度亢奋。”

  他顿了顿,在苏青木惊讶的眼神中接着道:“我怀疑晏方突然发疯跑到我家烧我的房子,就和这个粉有关。”

  晏方原本已经和晏夫人一起逃跑的,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很让人惊讶,何况又是那副诡异的样子。

  苏青木讶然:“难不成是姓赵的往他杯子里下过毒,才让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晏辞耸了下肩,表示不知道。

  ...

  这样一连几天,晏辞每次都是亥时之后才回府。

  他这几日每次回来便要先沐浴,沐浴的时候,身上那件袍子就随意扔到一边。

  晏辞洗的很快乐,等他洗完了出来,就看到顾笙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呆,手里还紧紧攥着他刚刚脱下来的袍子。

  晏辞看了他一眼:“怎么了,这么喜欢这袍子?”

  顾笙微微晃了一下神,他睫毛颤动几下,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什么。”

  晏辞没有将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可是顾笙坐在椅子上却更加用力地攥紧手里的外袍。

  他最开始还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留意,可是这几日每次晏辞从外面回来,一进门身上都带着那股属于哥儿的胭脂香味。

  顾笙咬着唇,鼻尖有点儿酸,为了不让晏辞看到他的表情,他赶忙将头低下。

  一直到晏辞熄了蜡烛上床,顾笙都是心不在焉的,他躺在黑夜里脑子里各种念头,耳畔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晏辞平稳的呼吸声。

  顾笙小心支起身,他看了看晏辞安静的睡姿,确定身旁的人已经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然后跨过他下床。生怕脚步声会惊动他,顾笙鞋也没穿,赤着脚下地拿着挂在架子上的外袍,然后便去了耳房。

  他轻轻合上门,点燃蜡烛,坐在白日里写字的椅子上,就着烛火翻看着那件外袍。

  顾笙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心里难受,他根本睡不着,他就是想看看这件外袍上还有没有那天看到的那抹胭脂印。

  翻了一会儿,墨色的外袍里里外外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顾笙双手攥着那袍服,呆坐在椅子上,在心里不断骂自己有病,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夫君。

  可是他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堵得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产生,那无从追溯的直觉告诉自己,夫君这些天就是跟另外一个哥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