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辞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瞥了一眼窗外,眼见着窗纸外面一片黑。

  如今入了秋,白日渐短,每天天黑得也早,自己在这衙门里待了许久,一时之间没注意时辰。

  今天他原本的打算是跟陈叔一起喝了茶就回去,结果又被这些人带到衙门一直到这个点。

  他心想,顾笙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肯定又要着急了,尤其是这些天出了很多事,夫郎胆子本就小,自己一个人在家怕是要害怕。

  于是晏辞决定尽快结束话题。

  他站起身,语气有些淡:“查大人,今天就到这里吧,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在下就告辞了。”

  查述文闻言,很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可如今眼前这人是清白之身,就算再不满意也不能擅自将平民扣留,只能眼睁睁看着晏辞潇洒离去。

  衙门口,陈昂一直在等着他出来,见到他的身影立马迎上来。

  晏辞一踏出门,脚步就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身后那辆通体漆黑,华贵厚重的马车上。

  拉车的两匹马一人多高,毛色黑得发亮,眼睛与皮毛融为一体,夜幕下姿态极为优雅,如同两座安静的雕塑。

  不论多少次见到这两匹价值难估的“乌越骊”,晏辞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雄性骨子里对马,或是对车的喜好是根本无法抑制的。

  不过这马车不是晏老爷专用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守在这里?

  守在马车前面的陈昂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到他立马上前。

  “大公子。”他恭敬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今晚回府住吧。”

  晏辞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两匹骏马,敢情是等他的。

  几个时辰前,陈昂与晏辞离别后一回府,就有人告诉他晏方和晏夫人收拾东西跑了的事情,衙役把晏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过的人纷纷围观,都在议论发生了什么事。

  陈昂听完下人的述说,心里急得不行,如今老爷病重,那娘俩又不知去向,跟别说几个进进出出办案的衙役,府里隐隐有乱成一锅粥的趋势。

  “大公子,现在大家都等着主人家回去呢,您还是...”陈昂急道,他就算再受主人器重,到底也是仆人。

  “这晏家不能没有主子啊,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回去看看吧,不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晏辞“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马车,陈昂见状赶紧走到马车前:“大公子,这马速度快得很一会儿就到,平时只有老爷一人坐,您要不要上来试试?”

  言外之意,这宝马香车是他特意拉过来迎他的,晏府除了晏老爷,就连晏方都没坐过。

  晏辞叹了口气:“今天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先回晏府一晚,明日再回去。”他顿了顿,“对了,我夫郎还在乡下宅子里,陈叔你...”

  “大公子放心,在下这就安排人去接少夫人回府。”

  这一句“少夫人”让晏辞忍不住挑了下眉,眼角微微弯了弯,笑意渐明,接着踏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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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笙自从日头落山后,便坐不住了。

  他清澈的眸子倒映夕阳的影子,眼看着最后一抹光也逐渐隐于围墙之下,头顶月亮渐升,星辰微光与余晖同坐落于天幕之上。

  他在院子里的井边坐了一会儿,夜里的凉意镀上他的身子,他打定主意一般站起身,回屋将外衫穿好,然后便推开了院门。

  他决定去镇上找晏辞。

  他一想到上次晏辞一夜未归的事,他心头就隐隐发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间一般,他太害怕晏辞又会出什么意外了。

  村民们一向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到了晚上路上就没了什么人,顾笙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锁好了院门,看了看远处的镇子,就迈开脚准备走过去。

  刚走出几百步,前方远远传来马车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直到车夫轻“吁”一声,一辆不是很大的黄花梨木马车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顾笙原本还想往旁边避让一下,接着就见到马车夫下车恭恭敬敬朝着他道:

  “少夫人,仆来接您回府。”

  顾笙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见那人微微附身朝着他,看了看他身上熟悉的衣服,顾笙这才后知后觉他在叫自己。

  顾笙摇了摇头:“我不是...”

  那车夫立刻道:“少夫人,是大公子让仆来接您。”

  大公子...

  顾笙疑惑道:“是夫君让你来接我,为什么?”

  那车夫简短地与他说了事由,生怕顾笙不随他去:“少夫人,大公子在府里等着您,您先随仆回去吧。”

  ...

  顾笙未出嫁前,那年娘亲去世,他十六岁,刚刚及笄的年龄。

  娘亲去世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在家织布收拾屋子,给父亲做饭成了他每天要做的事,直到有一天,媒婆带着几个穿着华贵的人来家里提亲。

  顾笙很害羞,于是便躲回屋里。

  那天爹爹和他们在外面讨论了很久,顾笙则关上门,小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

  那些人走后不过几天便又上门,这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十几口箱子。

  爹爹盯着那些箱子很久,接着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兴奋的神色还未褪去,看着顾笙的目光极少见的露出一丝欣慰:“以后你到了夫家,记得要听话,好好伺候你夫君,手脚勤快点儿,别怠慢了人家。”

  顾笙懵懵懂懂地点头,他不知道他要嫁给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住在哪里。

  他只知道他要成亲了,要去夫家了。

  成亲那天他依旧懵懂地穿上喜服,喜服也是夫家送来的,厚实布料和上面针脚细密的绣线都是顾笙从未见过的精致,天不亮就有人将他拉了起来,把他按在镜子前。

  顾笙僵硬着身子任凭他们给他穿上衣服,给他上妆,然后看着他的脸啧啧称赞。

  镜子里的少年脸上轮廓还带着些柔和的幼态,然而眼角到下巴的线条已然出落得精致有度,白皙脸颊上淡淡一层胭脂与眼角清晰的孕痣相得益彰。

  他心里忐忑地被人盖上盖头,接着被人扶起送入等在外面的轿子。

  之后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轿子停下之后,因为外面的人迟迟没有过来掀开轿帘,所以他只能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他在轿子前面站了一瞬,那一瞬间有风吹开了他面前的盖头,将外面的景象露出。

  顾笙记得很清楚,他对晏家的第一眼,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前这必须抬头才能看全全貌的门扉。

  府邸门前的一对刻着精致花卉的石鼓,门楣之上伸出两对短圆柱形的木桩,暗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上面用烫金的行书题着“晏府”两个字。

  顾笙只知道这是一座府邸,不同于自己家住的小小庭院,顾家的小院子没有门前雕刻精致的一对的门当,也没有门扉上伸出来的朱红色户对。

  ...

  顾笙眨着眼睛看着夜色下的大门,依旧如同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这次大门是敞开的,门前候着一列人。马车未到近前,便有丫鬟上前在马车前站定,等着掀开帘子。

  顾笙小心下了马车,那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陈管家上前,顾笙看见他唤了一声“陈叔”。

  陈昂对他道:“少夫人,大公子在厅堂等你。”

  顾笙随着引路的丫鬟进门,他一身素衣,引路的丫鬟身上衣裳的质地都要比他好上许多,但他这一次没有再像嫁进来那天那般紧张不安,动作局促。

  因为夫君也在这座漂亮的府邸,并且在里面等他。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无论是前面提着灯笼的丫鬟,还是后面跟着的侍从。

  顾笙随着他们经过宅门,经过青石砖铺就的过厅,再经过摆放琳琅满目的正堂,一直到后面的膳厅,面前景象瞬间开阔。

  最前方高大的青瓦悬山顶之下,明亮的烛光透过雕花窗棂,从敞开的门扉里透露出来。

  此时门前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站直身子朝顾笙伸出手。

  顾笙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前面引路的丫鬟立刻踩着碎步让出路来,顾笙则上前伸出手,把自己微凉的手指放入那人的掌心。

  指腹下还是纱布有些粗糙的触感。

  晏辞垂着眸子看他:“穿得少了,手这么凉?”

  他领着他往里面走去,膳厅中间的屏风前放着一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上面放满了各色菜肴,似乎是刚刚做好,依旧散发着热气,桌子左后方安静立着一个丫鬟。

  顾笙不解地看向晏辞。

  晏辞倒是很自然地坐在桌边,然后引着顾笙坐到他旁边,立马有旁边等着的丫鬟上前为他们布菜。

  “不必了。”晏辞道,“下去休息吧。”

  从他进门起,府里的下人大概是被陈叔告诫过了,都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但是即使他们不说话,晏辞也能感受到他们悄悄打量自己的好奇目光。

  晏辞任由他们打量,此时还是他进门之后跟府中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丫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原本面色虚浮的大公子仿佛变了个人,烛光下面容俊秀,神态稳重,周身带着几分从前从没有过的贵气,让人不敢近身。

  她微微红了脸,不敢再看,服了服身便退下了。

  正堂的门扉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下一刻晏辞在晏家人面前的端庄荡然无存。

  他立马放松下来,皱着眉抬头环顾了一下头顶颇高的房顶,看了看那些石刻的窗棂上精致,但是完全挡住外面光线的花纹。

  这种大宅子因为封闭而与生俱来的幽冷深邃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就算点上再多的蜡烛,都很难把每个角落填满暖意。

  晏辞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中式恐怖片里的桥段,手里揽着顾笙的腰往自己旁边带了带,低头问道:

  “冷不冷?”

  顾笙终于有时间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晏辞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陈叔非让我今晚回来。”他道,“你若是觉得这里不好玩,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

  顾笙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烛火下面容温柔清秀,眼角悬着的小痣愈发明艳。

  晏辞低声道:“还不知道我爹的病情,我明天去看看他,没什么大碍我们就回去。”他顿了顿,笑道,“万一他醒来看到我再生气就不好了。”

  他指了指桌子上五花八门的,盛装在各色釉彩瓷盘中的菜肴:“饿了没,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