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院子门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晏辞坐在马车里,一直看着外边。等到终于透过窗户看到那熟悉的房子的剪影,心才算收回到肚子里。

  那两匹黑马在车夫一声长“吁”中,稳稳当当地停下,在夜色里安静地站着,就像两个姿态典雅高贵的石像。

  晏辞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临走前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在一匹马的脖子上摸了摸。

  他心满意足,朝着自己的院落跑去,不远处那一点黑夜里微弱的灯笼,还像往常一样为他亮着,指引着他。

  直到走到门口,他才发现院子的门还是如他走时那般,是敞开的。

  他皱了皱眉,顾笙自己在家怎么不锁门,这多危险啊...

  他还未进门,黑暗中一个温热的身子便扑了过来,像只小兽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温香满怀,撞得晏辞呼吸轻轻一滞,下意识伸手接住他。

  “夫君!”

  怀里的人手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腰,即使不用看,晏辞也知道顾笙的眼睛一定是亮亮的,本来身子温凉的人却带着将他心脏融化的温度。

  顾笙抬头睁着眼睛看着晏辞,他似乎因为起身太快,呼吸都有些紊乱。

  自从晏辞出了门以后,他就坐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地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就这样呆呆地坐到后半夜,身上不知被蚊子咬了多少个包,顾笙缩着脚坐在椅子上,依旧不想回屋。

  他一定要等到夫君回来才行。

  就这样在焦急的等待中,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他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一头扎进刚刚进门的人的怀里,那熟悉的梅香就如一颗定心丸,将他的焦虑尽数化解。

  顾笙把头深深埋进带着温度的柔软布料里,狠狠呼吸着。

  晏辞一把抄起他的腿弯,打横将他抱回屋子,顾笙被他放在床沿上。

  桌子上的油灯还亮着,晏辞就着光细细看他的脸。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眉眼含笑,声音清朗。

  展开手臂,示意自己不仅完好无损,还生龙活虎。

  “你看,我没有骗你。”

  “嗯!”

  顾笙急忙伸出手想要扑进他的怀里,一边用力点头,夫君果然没有骗他!

  晏辞却握着他的两只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所以——”

  只听他拉长声音,一本正经地开口。

  顾笙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自己抱,只好仰头看着他,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要说什么。

  “饭呢?”

  “...”

  顾笙睁大眼睛,就着油灯看着晏辞脸上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表情。

  他尴尬地咬住唇,这才想起来晏辞走之前他答应他的话。

  ...

  顾笙打开锅盖,看见里面本来应该香喷喷的粥,变成一坨黑色的东西,凝固在铁锅底。

  顾笙欲哭无泪:

  “糊,糊了...”

  他本来想做些饭菜,然而家里米不够,太晚了他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出去,于是便准备煮些粥,再加点肉。

  可是他哪有心思做饭,把火烧好,就忘了看锅。

  也不知什么时候水都烧干了,只剩下一堆“锅巴”糊在锅底。

  直到现在,顾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饿到了半夜都没感觉。

  他双手捂脸,呜呜,他是不合格的小哥儿!

  “缸里还有,还有些米...”

  顾笙涨红了脸,不敢看晏辞:“我去炒一下,都给夫君吃!”

  其实晏辞一进门就闻见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

  此时他认真地看着顾笙:

  “那你不吃么?”

  顾笙抿着唇,坚定道:“我不饿!”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十分不争气地响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很大声很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非常清晰。

  顾笙瞬间羞红了脸,嗫嚅道:

  “我饭量小,饿一顿没关系...”

  “那好吧。”晏辞相信了他的话,并且点了点头。

  顾笙十分紧张,已经在想临睡前要不要多喝些水的时候。

  就看见晏辞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顾笙瞪大眼睛看着晏辞把纸包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顿时扑鼻的香味充斥小小的屋子。

  里面竟然是一只金黄流油,还冒着热气的烧鸡。

  这还是晏辞回来的路上,从快要打烊的卤味店买的最后一只。

  顾笙抬头看了看鸡,又看了看晏辞。

  晏辞笑的十分开心,把剩下的话说完:

  “那我就自己吃了。”

  顾笙:“...”

  “呜呜...”

  “好了,逗你的...”

  “呜呜呜...”

  “你别哭呀,两只鸡腿都给你...”

  “呜呜呜呜...”

  “翅膀也给你!”

  ...

  半个时辰后,顾笙小声吸着鼻子,小口小口咬着手里的鸡腿。

  晏辞将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侧着身子坐着,看着他吃的样子。

  顾笙看到晏辞盯着他,有点紧张,怕自己吃相不好看。

  虽然很饿并且还想吃...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哥儿,要文静一点,得有哥儿的样子,万一被夫君看到他太豪放的样子,被吓到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晏辞看着他又想吃又别扭,还一边小心拿眼睛看自己的样子,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在心里觉得好笑。

  于是他把烤鸡另外一只鸡腿撕下来,放到顾笙碗里:

  “这个也给你。”

  顾笙虽然眼馋那只鸡腿,但还是小声道:

  “我不吃了...”

  哪有哥儿吃这么多的,要被人笑话的...

  “吃吧。”

  晏辞干脆简短地说,趁着顾笙摇头之前。

  “不吃完不许睡觉。”

  “...”

  最后顾笙摸着自己浑圆的小肚皮,侧躺在床上,害羞地把脸埋在被子里。

  “...夫君...”他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软软地唤出声。

  晏辞正在桌边坐着,窸窸窣窣看着什么,听到顾笙声音“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顾笙有点犹豫地开口:

  “...爹,他还好吗?”

  晏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问的是顾绰。

  一联想到这几日在镇上偶尔遇见,顾绰恨不得拧断他脖子的样子。

  他委婉地正想开口说看着挺精神的。

  话到嘴边,他抬起眼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晏昌。

  之前在晏家的时候,顾笙因为是个哥儿,虽然是秀才的孩子,但本身家里不太富裕。

  晏家的家人是见惯了富贵的,看到这个低调朴素的少夫郎,有不少人打心眼瞧他不起。

  又因为原主的不闻不问,或者那位晏夫人经常有意无意说些风凉话,所以顾笙经常私下里受一些下人的气,每天过得都很差。

  后来被晏昌撞见一次。

  虽然当时他直接离开了,但后来顾笙就没在晏家见过那个下人了。

  晏辞想了想,尽量语气平静:“爹...大概,是想儿子了。”

  顾笙沉默了一会儿,抿着唇开口:

  “爹年纪大了,以后我们还是...”

  他想说,如果老人家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孝道他们还是要尽的。

  但是他没往下说,怕晏辞会不高兴。

  然而晏辞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点了点头:“如果他需要我,我会的。”

  但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

  而且以晏老爷的性子,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很大概率以后不会让他接近晏家半步。

  当然同样的,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以后不会和晏家人打交道。

  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个疑虑,这个疑虑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虽然晏老爷说会管教晏方,但他对这个儿子的偏心,以及他说的那些话。

  晏辞不知道晏昌到底知道晏方几分品性,也不知道晏方以后会不会乖乖听他爹的话。

  如果晏方以后又出现在他和顾笙面前,又当如何?

  ...

  顾笙抿了抿唇,他听完晏辞的回答,从床上爬起来看着他。

  后者披着一件外衫,依旧在桌子边坐着,就着烛火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看起来并没有睡觉的意思。

  顾笙犹豫了一下,也披上外衫,下了床好奇地坐到晏辞旁边。

  他凑过头看晏辞手里的纸。

  这纸上面的字不是从右往左的顺序,而是从上往下的顺序。

  这是夫君一个很特别的习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平时正经写东西的时候会从右往左写,但如果是他随手写的东西就很随意。

  顾笙刚开始看到晏辞写的东西时,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

  他看着那纸上面的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

  “雪中春信?”

  好好听的名字...

  他在心里想。

  忍不住问道:“夫君,这也是香的名字吗?”

  “是啊。”晏辞朝他笑了笑。

  这不仅是一道香,还是一道千古名香。

  这道千古名香出自宋代名家苏轼之手,传闻用了七年时间才制成。

  若是拿出来,震惊四座不成问题,震惊整个镇子也不是问题。

  晏辞在答应了晏老爷之后,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不仅因为这道香很有名,而且它和晏家那道腊梅香还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这个特点,当晏辞第一次闻道腊梅香时就想到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雪中春信的炼制有一个比较苛刻的条件,没有这个条件,想在这个时候制这道香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然,最主要的一点是——

  他忘了这支香的香方...

  可恶啊。

  晏辞将纸放到桌子上。

  这支香在古书中记载了至少三种香方,前两种他还隐约有印象,但这第三种是最复杂,也是最经典的一个。

  晏辞之前也尝试过制了几次,并且给香铺里几个人闻过。

  结果几个人没一个懂香的,除了鼓掌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只有晏辞自己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味道。

  冥思苦想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如果实在想不出来,他就只能一次次试了。

  试香一向是个很复杂的程序,因为需要大量的香料和时间。

  而如今临近斗香会,让之前根本没有准备的他完全没有时间试香。

  ...

  顾笙看着晏辞蹙着眉的样子,觉得他肯定有烦心事,但是肯定不会跟自己说...

  顾笙伸手去抚平他的额头。

  晏辞握住他的指尖,将他的手拿下来。

  看着顾笙看着自己时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十分受用。

  “困了?”

  他用掌心握着顾笙的手。

  顾笙摇了摇头,心想哪能刚吃饱就睡啊,他又不是小毛和小花...

  他在后面抱住晏辞,将头埋在他的发间:“夫君又有心事了。”

  “是啊。”晏辞苦笑道,用手指点了点纸,“我现在还做不出来这道香。”

  顾笙微微错愕,似乎没想到晏辞会坦诚自己有制不出的香。

  “这个自然,我就是个普通人,不过侥幸知道些香方罢了。”

  顾笙看着晏辞沉吟的样子,咬了咬唇:

  “如果这个不行,就换一个。”

  晏辞看向他,只见小夫郎认真道: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