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八股文端的是“一峰独秀”,全篇论点只有一个,所有文字全部以主要论点为中心脉络,一径而下,没有一点点的旁枝末节。

  全文笔酣墨饱,浑然一体,让人读起来只觉酣畅淋漓。

  恍若在炎炎夏日饮下一口冰茶,何等神清气爽。

  这篇文章是谢景行写出来的最为满意的一篇,自然不需要再经修改。

  这道题完成了,他轻松许多。

  乡试首场学子虽只需要写七篇文章,可阅卷官需要批改的试卷量可不小。

  明州府贡院总共有近一万号人,挑除因故将试卷污损、火烧、水浸的,这类试卷誉录官直接用蓝笔抄写,阅卷官不需批阅,可直接罢录,可在乡试这般紧要关头,考生们都是小心再小心,能这般粗心的并没几个。

  加起来就是近七万篇文章,阅卷官数量有限,主考官只有两人,他们只需要批阅同考官挑选出的好的试卷,而同考官却是要负责批改所有试卷的,同考官人数虽比主考官多些,可也才八人,

  越到后面,考官的精力就越不济,所以很多乡试考官们才会只会注重首篇义题。

  后面几道题几乎都是粗粗一观,不犯忌,无错漏即可。

  所以学子们对后面几道题也不会太过紧张。

  不过因为第一道题目谢景行并未消耗心神,他做后面的题时还是极为用心。

  刚才在看到后面两题时,谢景行就已经找想到了题目的出处,这次的主考官舒方海和包忆安出题时很是随意,三道题中有两道都出自《论语》。

  唯有第二道,题目为:“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出自《大学》第五章 。

  原文是:“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故治国在齐其家。”

  谢景行在心中将这篇文章从头默了一遍,本篇的大意讲的是尧舜在夺取帝位后,以仁政治理天下,百姓受其恩德,自然也跟着以仁为善,而夏桀、商纣称帝后却以暴戾治理国家,霸道横行,其治下的百姓也跟着他以恶为行。

  关键点在于后文的意思,为上者如果其行与其言截然相反,那之下的百姓是绝不会听从于他,要想让百姓发自内心的遵从,必须以身作则。

  既然要论上下之道,君民之行,那便顺破:“圣人之行于其上者有其德,斯人在于下者化其德,盖以身教者从理之必然也!”(注)

  破题就已经紧扣其题,那承题更应要与题目相呼应,或许说简单点,直接将题目稍微改动即可:“圣人率民以仁,故民无不从之。”(注)

  破题和承题相呼应,开篇即奠定了此篇文章的基调,接下来更是气决泉达。

  等谢景行停下笔,稿纸上已经写下了五百多个字,他没有忙着写第三道题。

  答卷每行以红竖线相隔,一行只能写二十字,而经义题答题时是有字数要求的,三百字以上,五百字以下,他还得再稍微改改。

  先将文章从头再看一遍,并没有找出大炎朝皇帝、国号名和谢家先祖名讳等犯忌之处。

  那就只能使用缩写大法了,由着心意写文时难免会有些拖沓或重复之处,谢景行将之全部删掉或两句合为一句。

  最后,原本五百多字的一篇文章被他改成了四百五十以下。

  这次他没有立即把稿纸上改好的文章抄在试卷上,而是又将视线落到了第三道题目:“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比第一道和第二道题目都要长上不少,乃是《论语·颜渊篇》第十二,全篇都是孔子弟子询问孔子“何为仁?”,此篇中名句不少而这便是其中一句。

  虽不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名句传播广泛,就连不少普通百姓也耳熟人详,可在读书人心中,此句却是更振聋发聩。

  此句便是孔子弟子颜渊问出的,怎样做才是仁?

  而孔子的解答便是:“只要克制住自己,一切行为都按照礼要求去做,这就是仁。而若是做到了,天下便都归于仁。要实行仁德,一切都在于自身,难道还在于别人吗?”

  克己、复礼,这就是孔子对满足仁的两个要求,仁为内,礼为外,事事依礼而行,便是体现仁了。

  而“克己复礼”更是孔子自身贯彻终生的理念,也是在《论语》一书中从头到尾都有体现的一种思想。

  而这恰巧也是祝世维曾为谢景行着重讲过的,谢景行自身也深有体会的一句话。

  方才研墨时,谢景行指研出了一些墨汁便停下了,怕墨汁太多了被他不小心碰到,溢出砚台,将试卷弄脏。

  落笔前,他又往砚台里倒了些水,研磨出墨汁,才又重新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圣人告大贤以为仁……”。

  此篇文章他写得更显顺畅,写完后他大概数了数,差不多就是四百出头,更是连修改都不需要。

  他落下笔,揉了揉手腕,这可不像在现代用签字笔写字,签字笔好用,写个几千字手也只是稍微有些不舒坦。

  可写毛笔字时,手却一直需要悬在半空,手指握着细细的毛笔杆,一笔一画还不能随意将就,这近两千字写下来,就算平日里注重锻炼,谢景行也觉手有些酸痛。

  等手完全松懈下来,谢景行才将试卷从一旁拿过来,方才做的第一篇文章墨迹已是干透了,他接着第一篇文章末尾另起一行,写上题目,又将第二篇和第三篇一鼓作气全部抄在了试卷上。

  等四书题写完,太阳已经从正空往下落了一些,他已经隐隐听见送水的官差走动的声音了。

  试卷上的墨迹可不能散开,不然他此次乡试也就废了,谢景行从身旁提过考篮,然后将空出的位置理了理,往一边坐了些,木板便空出了大半边。

  他将试卷平铺开,铺在自己所坐位置的右侧,草稿纸则更随意一些,直接卷起来放于一旁,然后才将考篮里的碗勺拿出。

  送水的官差并不是早上那一位,可仍然帮他将八宝珍冲开了,香甜味道瞬间散开,惹地旁边天字号零二号舍的考生腹中轰鸣作响。

  考场里鸦默雀静,这断断续续响得跌宕起伏的腹鸣声直接就传进了谢景行耳中。

  谢景行握住勺子的手顿了顿,隔壁仁兄也太过辛苦了,都已经如此饿了,难道还不准备用饭食吗?

  反正他现在是要开吃了的,拿过考篮中油纸包着的肉干,就着八宝珍和放在一旁的,考前入场时搜检官好心送给他的碗中的水,谢景行愉快地用完了午食。

  他刚用水将碗勺冲洗干净,便到了兵士换岗的时候,一排五十个号房,每两个号房中间都站着一位士兵,不错眼地盯着号房中学子的动静。

  一日换岗一次,毕竟一直站着,还得全神贯注防止学生作弊,也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使,关键是他们也得换班吃饭。

  吃完饭后,谢景行并没有立即动笔,而是将考题放在眼前,视线落在了四道尚书题上。

  首道:“兹率厥典,奉若天命。”出自于《尚书·仲虺之诰》,乃是商汤将夏桀灭杀后,任左相的仲虺在商汤向他请教治国之道时,对商汤的谏言。

  原文是:“呜呼!惟天生民有欲……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谢景行读此篇时觉得仲虺很是用心良苦,此番对句第一句言说的是:人民没有开智,所以上天才会诞生出如大王,即大禹和商汤这种既有勇敢又具备智慧的人做万民的表率,并以上天赐予的智慧治理人民,若是没有商汤这类聪明睿智的大王,而是如夏桀这等行为昏乱之人领导百姓,百姓生活就会水深火热。

  马屁拍得震天响,最后才以题目这一句做总结,劝导商汤只要遵循明君大禹治理百姓时的常法,顺从上天给予他的使命,定会如大禹一般堪称万民表率。

  第二题出自《虞书·大禹谟》:“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

  《虞书·大禹谟》主要是关于大禹等人对于国家人民的看法,而大禹主张以仁治国,以民为基。

  此句正是大禹治国理念和善待人民思想的体现,他认为修德即是要将国家政事处理好,国政的根本就在于人民民生,将人民放在心上,修治好水火金木土谷六府,再以陶冶百姓品德、百姓有余钱、生活改善三管齐下,这些做好了,人民自然安居乐业,会为大王歌功颂德。

  第三题是《周书·周官》中的一句话,“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

  意即“冢宰掌管国家政务,统御百官,平衡四海之内事务。”

  同样是有关国家治理相关的题目。

  最后一道题则是出自《商书·说命上》,“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

  此句话是为人臣子的百官们在劝说不论政事的王,言道为王者该就是要治理朝政之人,“天子是万国的君主,百官都要依照天子的旨意行事。”

  这句话本是体现古代重视等级的思想,言外之意更是直言天子乃是万万人之上最不可撼动的存在,百官都得听从他的指令才能行事,可谢景行却觉得此题目原文后面一句话才是此次主考官舒方海想要出的题目。

  若是前面几题还很是婉转,最后一道题便使舒方海之心昭然若揭,题目后面紧跟着的“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被去掉了,可两句在原文中本就衔接紧密,看到前句自然能想到后面一句话之含义:“天子之令至高无上,可若是天子不言不动,作为臣子就无从接受使命,不知如何是好。”

  谢景行心中暗叹:“看来舒方海对泰安帝不理朝政之举,心有憋闷,只能趁着做乡试主考官时发泄一番。”

  这四道题初看不觉得,可结合最后一道题就可以看出全部是在借题喻政,尤其是对泰安帝不理朝政的不满,可以说是一望而知。

  乡试的试卷和题目最后可都是需要送去京城让人复查的,舒方海还能如此大胆,看来现今朝堂中有此想法之人并不是一个两个,怕是现在朝堂众臣皆都心照不宣。

  不过朝堂之事到底离他太远,他现在还是一个只做乡试题的生员呢。

  既然这五题都是一个主题,谢景行便在心中打了腹稿,以层层深入之势,开篇先平铺直叙,之后将话题延伸到内里,每篇单可成文,合在一起又成一篇荡气回肠之论述。

  将每一篇文章在心中草里出个大纲来,谢景行才开始在草稿纸上书写,他是十几年应试教育练出来的,到这里读了几年书后写诗论文都很快,此时做乡试题目速度比之其他人也快了不少。

  在太阳将落未落之时,他就已将五篇本经文起好了草稿。

  明日还有一整日的时间,并不急于一时,他将草稿晾干,吃完晚饭又早早入睡。

  第二日他起床之后,慢条斯理地将五篇文章改了又改,使其合乎规制,最后再细致地誊抄在试卷上。

  试卷纸一共十二张,他写完时,最后一字恰巧落在最后一行排头,不多不少,刚好将试卷纸用完。

  五篇本经文是一鼓作气全抄下来的,等最后一字落下,前面一篇经义文的墨迹已干,他又等了等,待所有墨迹干透之后,就将试卷纸收好,又将草稿纸放于其上。

  乡试第一场考试在他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只等明日交卷,他便可离开贡院。

  这日晚间和往前两日并无甚不同,第二日天才蒙蒙亮,谢景行都没有等送水的官差过来倒水,就唤了站在他与零二号号舍中间的士兵,说要交卷。

  这一日交卷时间并无严格规定,只必须在巳时前交上去。

  那士兵也不是头一次做号舍内的监视官,可却是第一次见有人交卷如此之早的,他有些讶抑,连连看了谢景行好几眼,可他到底身负其责,并未与谢景行交谈,而是牢牢盯着他,看他将试卷稿纸和题目全部放于一处,才领着他出了号舍。

  穿过号舍外间行道时,见到了几位巡绰官,巡绰官分内外场巡绰,谢景行碰到的是外场巡绰,掌贡院巡查。

  巡绰官见着他身影也有些意外,等他身影远去之后才与身旁人说道:“看来我们的判卷官们有事可做了。”

  这几日,他们日日都有事忙,可判卷官们却是闲着无聊,不过今日后半天就轮到他们休息,判卷官们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境地。

  说完他们就又打起了精神,只剩一个时辰,乡试头一场的最后一班岗还是得站好。

  乡试所有考官办公的地点都位于至公堂和雍门之间,中间是一处过道,南北方向各有一个成对称样的大厅,负责收取每场考试试卷的受卷官此时便安坐在此。

  面前的是一位眉目严肃的大人,他极为负责,将谢景行的试卷、稿纸和题目都分别检查了一遍,才在试卷的卷面上盖上了一个章印,鲜红的印章上印着受卷官的名讳,到时万一被查出有错处才能查到负责的收卷之人。

  这时谢景行还不能离开,受卷官只有收足十卷才能将之封成一封,送至弥封所,再由弥封官将参考学子的试卷进行糊名、编号,同样需要盖印,经查验无误后就会送往誉录所。

  这时交卷学子才能在弥封官那里领到出场牌,以之为凭证出贡院,不然贡院大门处的官差是不会放人出去的。

  谢景行不知接下来九人何时才会过来,可他宁愿在这处宽敞又通风的大厅处站着等候,也不愿再号舍坐着,好歹站着时他时不时能动动手脚,反正这里官员只负责试卷,可不管学子如何表现,只要不癫狂发疯,无人在意他行为。

  近一万人之中总有几位异常聪慧或浑水摸鱼之人,谢景行并未等许久,第二位学子便由兵士引着过来了,接着便接二连三的又出来了好几位学子,很快凑足十人。

  他们随着兵士走至旁边不远的弥封所,未出意外,谢景行拿到了出门的木牌。

  就算他们一行十人看着精神都还算好,可到底在窄小的号舍中困了三日,都急于离开,出门后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各回各家。

  谢景行并没有等着几位友人,而是独自去了孟家,等他梳洗完毕又吃了早食,才听到孟冠白大呼小叫地进了他的院子。

  见着他坐在桌前,大步跑了过来就想要扑到他身上,谢景行看他模样分明是连衣裳都没换,连忙将上半身往后退了退。

  孟冠白顾不得他躲避举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高声道:“谢兄,你真乃我的再世父母啊。”

  他抓着还不算,还想要移动手往上抓住谢景行的肩膀,看他这般激动,谢景行生怕他像咆哮教主马某一样抓住他肩膀死命摇晃,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跟着孟冠白进来的管家。

  管家急忙将孟冠白拉住,劝道:“二少爷,你在贡院待了三日,定是累了,不若先去换了衣服,用了饭食再过来。”

  孟冠白却不听他的,可谢景行已经趁势起身,还往后退了两退。

  他比孟冠白高了半个头,孟冠白不好再过来抓他,只能在谢景行的房间里来回乱走,“谢兄,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猜得这般准?不仅猜到了题目,还是最重要的第一道题。”说到此处,他高声大笑:“此次肯定稳了。”

  他那篇文章可是请教过谢景行和其他几位友人的,有他们的指导,文章是一点差处也找不出来。

  越想越高兴,“哈哈哈,我就要成举人老爷了,二十出头的举人老爷,怕是晚上做梦祖宗都得来夸夸我。”

  他在号舍中刚一看到那道题时,就恨不得仰天长啸,可他整个人都在官差的监视之下,只得强耐喜意,憋了三天,现在回到家,都是他的地盘,他哪里还忍得住。

  此时房间里三个人,在孟冠白说出此话之前,谢景行和管家都算冷静,可听到孟冠白此言,连管家都忍不住面露诧异,问了又问:“当真?”

  怕孟冠白说不明白,又连忙看向谢景行,“谢公子,二少爷此话是真的吗?”

  谢景行眼看着管家也被带偏了情绪,无奈点头。

  然后眼睁睁看着管家变得喜不自胜,谢景行都未反应过来,管家就已经冲到他面前拜了两拜,管家与他外公年岁相差不大,他该不会折寿吧?

  他还未想明白,又见管家冲出房门,双手合十对着朗朗晴空,嘴里忍不住念叨:“菩萨保佑,满天神佛保佑。”

  直到寇准规和萧南寻结伴归来,管家和孟冠白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谢景行这时才在一边劝道:“先莫这般激动,接下来还有两场呢。”

  只看如此情形,寇准规和萧南寻就知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此时心中的喜悦也是无以言表,只是性情比孟冠白内敛些,还能忍得住。

  眼看着一个个都回来了,管家又得知了好消息,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声招呼着院外的侍从去打水让几位公子收拾。

  可他还是听进去了谢景行的话,亲自跑去了厨房,盯着厨房里的人做了清淡的饭食送过来。

  二少爷都说题答得好,那他更是得做好准备,千万不能让几位公子因为身体之故毁了后面两场考试。

  丘逸晨和吕高轩回来又是一番热闹,不过累了三天,还是早早去睡了。

  在他们入睡之时,贡院之中内、外帘官办公之处仍然灯火通明。

  八位誉录官坐在明亮的烛火之下,将弥封好的试卷拆开,没有问题的用朱笔誉录,上面有污渍的试卷则用蓝笔誉录,盖上印后,连同学子的墨卷送对读官处。

  对读官将朱、蓝卷与墨卷一一校对,以防在誉写中有错误疏漏之处,核对无误后,才会将所有试卷送至外收掌官处。

  外收掌作抽检,没有发现问题则会将墨卷留下,朱卷分批次穿过分隔内外帘的文衡门,送至内帘。

  内帘的内收掌将送进来的试卷按照同考官人数分成多份,并不是自己随意送去考官处,而是由主考官抽签,抽到哪位同考官,再根据抽签结果将试卷送至对应的同考官那里评阅。

  谢景行是第一个交卷的,也作为头个十人组试卷的一份子被送入了文衡门内。

  此时批卷官们精力正盛,读文章仔细,甚至连之后几篇本要一晃而过的七篇文章也从头看到尾。

  试卷顺序是打乱了的,谢景行的答卷已经不知排去了哪里。

  乡试的学子们因为放心不下,一般都是会等到时间将结束时才会交卷,所以头一批来的试卷并不多,考官们甚至还有心思互相说笑。

  这边这位同考官摇头:“此篇差强人意啊!”

  那边一位批卷官则是赞道:“此篇大用外腓,得其环中,可取。”

  一时之间,房间里充斥着“不堪入目”,“鼯鼠之丑”,“超以象外”,“月明华屋”等截然相反的评语。

  不过也不意外,首批交卷的人要不就是对自身才学极为自信,要不就是来滥竽充数,并不把此次乡试结果放在心上之人,试卷文章自然也两极分化。

  唯有坐在最前面的一位面有花白长须的阅卷官久久不言,可他脸上却带着极为满意的笑容,趁现在还有空,他甚至将其后几篇文章也一字一句细细看了,最后他在笔下的试卷以朱笔写上了如下评语:“观其落笔命意,不屑纤尘,春山秀濯,晴霞郁蒸,似此文境(注)。”

  他还特意将之放在了最上头。

  被阅卷官挑出的试卷很快送进了主考官手里,最上面的试卷被舒方海拿在手上,他的神态很是不以为然,只是偏远的安平省的乡试,依照往年惯例,是出不了什么精彩绝艳之文章的,可想法才落,他就被手中文章吸引了心神。

  旁边包忆安已经看完两套试卷,见舒方海还看着头一张试卷,疑惑喊道:“舒兄?”

  舒方海才醒过神来,拍案称奇道:“古有‘浑浩流转,波涛拍天,气象万千,不可端倪,阅是文当作如是观’(注)一说,今日我确是见识了。”

  包忆安纳罕,居然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舒方海将朱笔落下,只见试卷批语为:“一泓澄澈,几于秋水为神,然清新中饶有英悍之思。”(注)

  包忆安就在他身旁,见到他的批语心下好奇,他也是主考官,自然知道能得此般评语之文章,一场乡试中也并无几篇,他干脆伸手过去将试卷拿了过来。

  舒方海随了他的意,双手松开,笑谈道:“看来我们是小瞧了安平省的生员,如此水平,怕是徽江省生员也少有人及。”

  包忆安看完后也是神清气爽,将之单放在一处,“舒兄怕是想多了,我方才看的几人试卷水平可远远及不上此人,可见非是安平省生员都如此。”

  ……

  贡院里试卷批改如何谢景行是见不到的,美美睡了一觉后,紧接着就是乡试的第二场。

  第二场,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语五条,诏、诰、章、表内选一道。(注)

  八月十五日,乡试第三场,题目为经史策论五道,也就是论述题,每道都在三百字以上,策论对某些学子而言是道难关,所以大炎朝开国皇帝开恩,允许五道策论并不一定要全部写完,学子若是力有不逮,可以减两道,挑其中三道完成。

  不过少有人如此,其他人写满了五道,只你写三道,若想要被取中,不知得何等让人见之忘俗的文章才能让考官舍其他而取之。

  不过对谢景行来说,论述题是不难的,他的文字功底本就强,又在祝世维和通州府学教官的教导下,潜心学习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惧。

  八月十七,才刚过午时,谢景行就已将五道策论题全部抄在了试卷上。

  放下笔时,他长舒一口气,七年有余的学习生涯,他已将自己能发挥出来的全部尽写于纸上了,之后再如何,并不受他控制,他只用安心等待结果。

  不过他心中还是生出些豪情,就是再差,红榜上也该是有他一席之位的。

  等将试卷稿纸全部放于试卷袋中,已到了末时,太阳正斜斜挂在西南边。

  说起来,乡试期间明州府的天气可以说极为不错,像是老天都乐见他们此次乡试顺利举行。

  脑子用多了,谢景行觉出饿来,将考篮提过来,发现油纸包中的肉干只剩两条,倒是屿哥儿做的八宝珍还有五小袋。

  他拿出一袋八宝珍托在手上,眉眼带笑,想到了远在通州府的屿哥儿,这是多担心他不够吃?

  写卷子时太过于集中精力,旁边碗中水还剩大半碗,谢景行将手触碰碗壁,还有余温,他干脆将另一只碗勺拿出,将就着用只是微温的水又冲泡了一碗八宝珍,总算解了腹中饥饿。

  肚子饱了,题也写完了,谢景行很是轻松,只不过坐久了还是有些不舒坦。

  没有事牵挂着,他也有心思想些别的了。

  谢景行站起身,将试卷放在考篮旁,又将号板扣上墙壁,就着空出来的半平米空间,分立双脚,双手抬起,开始打八段锦。

  再不动动,他关节都要僵硬了。

  站在他斜对面的士兵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这位学子真是他见过的来参加乡试学子中最奇怪之人。

  其他学子几乎都会挑灯夜战,恨不得流在号板上的烛油都能拿回来重新利用。他倒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场考试发的三支蜡烛,怎么样拿进来的,就又怎么样带出去,连火折子都没拿出来过。

  他也时刻关注着谢景行做题,明显是将题写完了的,这到底是在胡乱写就,还是真腹有经纶,他暂且不知。

  不过他眼神好,见着了这位学子在试卷排头写上的姓名,到时他倒要看看红榜上有没有此人。

  此时他居然开始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动作,可是试卷都已经收起来了,定然不是作弊,他也管不着,可是看他无所事事的模样他眼疼,只能将视线全部落在零二号号舍中的学子身上。

  零二号的那位学子被兵士的视线紧紧盯着,背下发毛,恨不得拱手求他不要直直盯着自己,自己绝不会作弊。

  可他不敢,只能生受着,也不知这兵士发什么疯?难道旁边零一号学子就不值得他抬眼看看吗?

  晚上又是一顿,这次谢景行将唯二剩下的两条肉干也吃完了,考篮中只剩下三包八宝珍,以及他带进来的其他杂物和笔墨纸砚。

  将考篮压在试卷上,最后一夜了,谢景行还是准时入睡。

  对面兵士眼角抽了抽,目不斜视,仍然直直盯着零二号学子。

  零二号学子连点燃蜡烛的手都抖了一下,可他强撑着,勇敢地开始将稿纸上的草稿誊抄在试卷上。

  等零二号学子忙忙碌碌收好试卷,要拉下号板入睡时,谢景行早已沉入梦乡。

  等到了亥时,守在号舍前的士兵也离开了,接下来只需每隔一段时间派几名兵士巡视即可,他们不需要守着考生们睡觉。

  许是心头大石落下,谢景行很是轻松,几乎是躺在板上便睡着了,睡得还极好,甚至在睡梦中开始动手动脚。

  脚挂在号板下,不好动作,手却很是自然地从这处放到那处。

  谢景行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他若是睡得极香时是会在床上乱动的,只是每每快要到他睡醒之时,他又会回到入睡时的位置,很是神奇。

  虽然此时他躺着的并不是床,可狭窄的号板也挡不住他在睡梦中翻动,可以说是睡得人事不知。

  而就在这时,他的号舍墙角屋顶处的砖石往外推了一些,紧接着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

  它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从洞中钻出,沿着砖墙往下爬到了号板上。

  在路过谢景行头顶时,它还探头过去嗅了嗅。

  谢景行一点没察觉,直到他想将手抬至头旁搁着,就这么巧合,他的手打在了一个毛茸茸的身体上。

  他初时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耳边传来了“吱、吱”声,他才猛地睁开双眼。

  侧过头,正对上被他打中,此时正惊魂未定躲在角落的耗子。

  他惊地坐起身,这哪里来的老鼠?

  老鼠也慌,想要往里窜,可面前的墙壁可不像上头,没洞,它一时也穿不过去。

  唇边胡须颤动,它抬头看向面前坐着的庞然大物。

  谢景行已是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号舍是从哪里钻进来这么大一只老鼠。

  不,错了,应该叫硕鼠。

  不算尾巴,只看那黑乎乎的身体,已快有他小手臂那般长,他就是在现代也没见着这么大的老鼠,它到底是吃什么的?这么能长!

  老鼠看他不动,试探着往号舍门那边跑,而它前行的方向正放着谢景行的考篮。

  越近,香味就越浓。

  然后谢景行就看见那只老鼠胆子大到从他身边爬过去也就算了,还直直跑进了考篮中,叼起了……谢景行眼睛瞪大,那只老鼠居然叼住了放有屿哥儿给他做的八宝珍的布袋。

  老鼠叼着嘴里的东西,转身就跑。

  谢景行顾不得思考,腾地起身,双脚跟着踩上了号板,一脚猛地踩过去。

  因为脚一直挂在号板下面,他睡觉时并未脱鞋。

  老鼠慌不择路之下往里跑去,谢景行跟着追,幸亏号板放得不高,他直起身还差一点才与号板屋顶齐平,但没撞上。

  猝不及防之间,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可他并没注意,眼里只看得见老鼠,第一脚、第二脚,总算在第三脚时,将老鼠踩在了脚下。

  他当时就浑身一麻,这种将软肉踩在脚底下的奇怪感觉他是第一次感受到,手臂上鸡皮疙瘩几乎是瞬间就立了起来,可他还是弯腰抓住了老鼠嘴边的袋子。

  老鼠舍不得到嘴的食物,他也不愿屿哥儿亲手给他做的八宝珍。

  一时僵持不下。

  直到夜间巡考的兵士被这边动静吸引,提着灯笼跑了过来。

  连监临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带着手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除了主考和同考官之外,考场内所有场官都受监临管辖,他的责任也最重,每日夜间他都会不定时巡视三、两次整个文场。

  在灯笼里烛光照射之下,天字号零一号舍的情形映入了跑过来的监临场官和兵士的眼底。

  谢景行也僵住了,方才月光柔和,现在被明亮的烛光一照,他反射性地用空着的手挡了一下眼,可抓着袋子的那只手仍未放开。

  数目相对,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只余老鼠挣扎的响动。

  直到监临官的双眼落在了那只老鼠身上,他也是惊得瞪大双眼,甚至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场官也被吓住,齐齐往后退去,直到退至了地字号零一号舍的外墙边,才停下脚步。

  等谢景行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时,监临官大人才磕磕巴巴地说:“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

  这也怪不得他害怕,这般大的老鼠,若是被咬上一口,不得去一大块肉?

  话说出口后,他看着谢景行的眼神都不对了,这还是个文人吗?居然敢赤手双拳去同这么大一只老鼠争抢东西,莫不是抢的是试卷?

  他想想也对,若是他在快考完的情况下试卷被一只老鼠叼走了,他拼了命也得去将试卷抢回来。

  可等他再看过去却发觉出不对来,那老鼠嘴里叼着的哪里是试卷,分明是一个布袋。

  试卷袋是土黄色,那个布袋却是青绿色,而看那老鼠怎么也不放的样子,里面应该是吃的。

  那试卷呢?

  他将视线缓缓落在他脚前不远的空地上,那里静静躺着一个试卷袋,旁边还有翻落的考篮。

  他方才可正站在那试卷前面,也多亏他没一脚踩上去,可这位考生是怎么回事儿?

  试卷你都不顾了?反去抢吃的!明日一早就出门了,有什么吃的外面吃不着?

  看明白的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了,对谢景行投去了难以言喻的眼神。

  谢景行此时也有些尴尬,可若要他放手,他是不干的。

  最后起作用的还是那名提着灯笼的士兵,他吩咐一旁的手下去取了一个麻袋和一支铁火钳过来。

  然后将灯笼递给手下,拿着火钳走近,一钳子敲在了老鼠的脑门上。

  和谢景行拔了半天河的老鼠瞬间晕头转脑,牙齿也不自觉松开了。

  在兵士的帮助下,谢景行总算取得了胜利,将布袋拿着眼前看了看。

  幸亏老鼠叼的是布袋的袋口,没有咬到里面的八宝珍,他松了口气,吹了吹布袋,小心地拿在了手里。

  兵士很是无奈,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这位学子,你可以松脚了。”没看他的火钳都已经夹着老鼠的脑袋了吗?可他一使劲,再使劲,都不能将老鼠夹起来。

  谢景行忙松开脚,不好意思地对着兵士拱手,“多谢相助。”

  兵士强忍笑意,摆了摆手。

  监临官抽了抽嘴角,对着谢景行伸出手。

  谢景行满脸疑惑,这是要干嘛?老鼠在士兵手上,又没在他手头。

  监临官满脸无言以对,哽生道:“将你手中之物拿于我看看。”

  他不信只是吃的,莫不是将什么作弊之物带了进来,又不知用何办法躲开了搜检官之眼,没让搜检官察觉到。

  谢景行乖乖将布袋递了上去。

  监临官和几个场官凑在一起,借着灯笼的火光将布袋和布袋里的东西看了又看,没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只得一言难尽地将东西还了回去。

  临离开前,监临官严肃道:“之后莫要再闹出这般大的声响了。”

  谢景行尴尬笑笑,应声答是,半夜被老鼠偷袭,这也不是他想的呀。

  监临官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忍无可忍回头道:“只是些吃的,难道更重要的不是你的试卷吗?”他指着地下的试卷袋,“你还不快将你的试卷袋捡回去。”

  这么多年了,他就没见过有哪个学子有谢景行这般不知轻重!

  谢景行这才注意到地上的考篮和试卷袋,连忙跳下号板,将试卷袋捡起来拍了拍,见上面并无污迹才放下心。

  监临官看他终于重视试卷了,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转身离开。

  这时谢景行又去捡考篮里掉出的东西,那位帮他抓老鼠的兵士也蹲下身帮他一同收捡。

  看他将考篮放在号板上之后,还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你快先休息。”

  他难得对一个文人如此友善,毕竟能面对这么大一只老鼠丝毫不退,还敢上脚上手的文人,他也只见过这一个不是。

  他甚至都想喊一声“猛士”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憋了回去,招呼了手下,提着老鼠笑着走了。

  谢景行又躺回号板上时,将试卷压在了头下枕着,摸了摸怀里的布袋,也觉得方才发生之事属实离谱。

  兵荒马乱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等再从考场中出来,谢景行抬头看天,生出了一些恍若隔世之感。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乡试八月二十五定草榜,二十九发出正榜。

  也就是说再等十来日,此次乡试便就尘埃落定了。

  这次乡试真是出乎他意料的顺利,当然,他选择性遗忘了昨晚那只老鼠,毕竟也没造成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