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府学大门前的那句话,将清河府一行人送进斋舍的一路上,谢景行都以礼相待,还将路过的府学的特色都做了简单介绍。

  而且他见识广,将府学的各处典故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赵朝贵一开始却还没息去找茬的心。

  刚踏上阶梯不久,赵朝贵说:“通州府学的院子也太过散乱了。”

  谢景行淡淡道:“府学乃是特意建于山间的,建筑融于自然,顺着山势而居,以自然陶冶学子心境,洗涤性情。”

  路过阶梯旁的小径时,赵朝贵嫌弃道:“堂堂通州府官学,怎地供人行走之地才区区两寸?”

  谢景行淡笑:“此径四通八达,连接府学游息区所有风景优美之地,步步皆景,林间、楼亭、池塘、桥边,一处一景,路小才会慢下脚步细细欣赏,怡人心境,而不是走马观花。”

  赵朝贵继续问:“你们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观景的?”

  谢景行不紧不慢回答:“以景生情,以文喻情,居于此景此境,景、情、文之间相交相融,能时时催发作文、学习之灵气。”

  ...

  他脑子也转得快,赵朝贵怎么提问他都能答出来。

  最后,赵朝贵在葛夫子的瞪视下,终于偃旗息鼓,谢景行也得以歇了口气,将人顺顺利利送去了斋舍。

  府学的斋舍是由一大片院落组成的,斋舍中每间房间都是双面开门的,每一面门外都接着有回廊,居住其间的学子可从房间中任一扇门走出,方便且通风性也更好,每一栋斋舍的小楼都呈回字形,中间形成一个庭院,庭院中种着有花有草,甚是清雅。

  不止如此,通州府学的斋舍还是二层小楼,在学子进入通州府府学学习时,可以自由选择住在一层还是二层。

  所有斋舍又呈环状分布,整片院落形成一个圆形,而在所有斋舍的正中心,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正是季节,湖中莲叶青翠,荷花娇艳,时有蜻蜓、蝴蝶在花叶间舞动翅膀。

  谢景行不是随口说的,他是真不知为清河府学子安排的院落在何处,他直接将清河府学的一行人从离他最近的进入斋舍的路口送进了斋舍群。

  这次会讲活动是由山长一手负责的,确实安排得面面俱到,进到斋舍群后的第一个路口处就有一位负责引导的同窗在此等候,应是担心别地来的客人记不住路,可以随时找到人帮忙。

  守在这里的学子姓林,他一见到谢景行出现,就笑容满面过来了,“谢兄怎么过来斋舍这边了?”

  府学的所有人都知道谢景行并不住在斋舍,而是居住在府学外的文昌街附近,毕竟能日日同一位小哥儿一起上下学的,全府学也只有他一人,惹的许多单身学子无比羡慕。

  而那个小哥儿还是素有美名的宁屿,不过羡慕归羡慕,一天天看着他们出双入对的,也都觉着两人甚是相配。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斋舍处见到谢景行的身影。

  谢景行让开身,露出了后面跟着的一大群人。

  过来招呼谢景行的那位学子有些尴尬,他只看着谢景行了,倒是没注意到谢景行身后还有人,应该是新过来的客人。

  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热情,不过与看到谢景行时的笑显得虚了些。

  谢景行道:“这几位是远从清河府来府学的客人,还请林兄帮着安排一番。”

  林学子本就是负责此事的,一听谢景行说,当即知道这一群人要往哪处去,越过谢景行走到葛夫子身前,有礼地说:“诸位请随我来。”

  走过谢景行身边时,林学子笑道:“谢兄此时是要回课室吗?我便不耽误谢兄了,先行送客人们去安排的住所处。”

  谢景行是找了借口接了这趟差,本来与他无关,该是府学大门的学子派人将清河府学的一行人送来斋舍的,虽是大家都明了寻人只是借口,不过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便道:“我还需去寻丘逸晨,你送人进去吧,我自去便可。”

  林学子却没离开,而是惊讶地道:“巧了,丘逸晨的斋舍就在为清河府安排的院落旁,正顺路,谢兄你之前未来过斋舍,我顺道将你一起送去吧,免得你还要去寻地方。”

  他也太过热情了,谢景行本是想着等他们离开后,自己便回课室,刚刚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现在是不得不往里走了。

  谢景行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总不能忽然无缘无故地反悔,只能随着林学子一同往里走。

  而从一开始便走在葛夫子身旁的另一位清河府学的学子眼里则是闪过一丝笑意,他是韩回舟,清河府学这次派人过来参与盛大家的会讲活动,选出来的随同而来的学子自然也是府学里最出挑的那批,而他与赵朝贵正是清河府学学子中最冒头的。

  葛夫子则是清河府学里德高望重的一位教官,由他领头,清河府学对这次来通州府学参加活动,不可谓不重视。

  与盛大家一样,他们也想来见识一下让盛大家弃了清河府和明州府,而来通州府的辩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

  一到通州府学,首先找茬的是赵朝贵,他也不意外,两人在清河府学里为了争得府学头名,也是你来我往,互有胜负,不过多是他胜。

  他当然知道赵朝贵掐尖冒头的性子,在清河府学里,他们二人一旦对上,赵朝贵就会挑衅他,不过他寡言,只做不知,不与他逞口舌之快,当赵朝贵落后时,赵朝贵时常也会说些酸话,看他不理会,有些话语就更加过分,不过是总踩在他的底线前,他就也忍了。

  可没想到赵朝贵一来通州府学就遭遇了滑铁卢,被前面这位谢姓学子怼得不知暗地里吃了多少闷亏,倒也顺便帮他报了往日被赵朝贵明里暗里言说的仇。

  可是赵朝贵与他到底同为清河府学的学子,在内如何争斗都无所谓,在外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时看到方才很是潇洒的谢景行无可奈何地被同为通州府学的学子引进斋舍,要真随他们跑一趟,心里也颇觉好笑,真是一报还一报。

  林姓学子自然不知刚才在府学门口发生的事情,现在赵朝贵闭嘴不言,看着也是一位甚是随和的读书人,其他人也都有礼,他为了将客人招呼好,很是积极,笑容满面地走在前方,一路温声细语相待,院子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为清河府学安排的斋舍要更近一点,林学子先站定脚步,遥遥指着前面临近的斋舍对谢景行道:“就在那处,谢兄自去便可。”

  谢景行点头道谢,不过还未抬起脚步,便已听到隔壁斋舍传来的熟悉声音,不是平日里话相对较多的丘逸晨的声音,而是吕高轩的。

  ”不问自取谓之窃也,兄台乃是读书人,怎会不知此言?此举也未免太过无礼了些。“话语里怒意横生,谢景行听着颇觉意外,要说他们一行六人中,脾气最好的便是吕高轩,居然能惹得一冠好脾性的吕高轩如此疾言厉色,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要说发生了何事,还得从一刻钟之前说起。

  今日一早,丘逸晨和吕高轩如往常一般,早早就收拾好了,准备往课室去。

  两人同在一处斋舍,自然是同进同出的,不过由于最近斋舍里来了许多从不同州府而来的其他学子,丘逸晨又是一个好热闹的性子,与不少人都打了交道,甚至相谈甚欢,比诗斗文不亦乐乎,也交了几位朋友。

  自然也会带着他新相识的几位朋友体会一下何为辩论,若是住的不远,自然会相互串门。

  而谢景行此时站着的左侧院子是为清和府学安排的,右侧就是为明州府的学子安排的住所。

  不过府学斋舍里每一处院子都不小,右侧院子里面除了明州府的学子,还有安平省最偏远的一处州府,孤山府的学子。

  孤山府的学子离得最远,出发的时间最早,行的水路,近几日天气好,时而有风,船顺风而行,比预计中到达通州府的时间,早了快一日,是最先来通州府学的。

  近几日同丘逸晨关系相处得不错,丘逸晨为尽地主之谊,带着他们在府学里四处赏玩,若是得闲,还会将他们带出府学,去不远处的清韵河里游船,就差越过府学围墙的后门,将他们带至后山上爬山赏景了。

  今日,孤山府学的学子自然也准备如前几日一般,去斜对面的丘逸晨的斋舍寻人,不过出门时却遇到了昨晚才到的明州府的一干学子。

  同住一处斋舍,当然不能视若不见,孤山府的学子们客气地同人打了招呼,在被询问要去何处时,提到要去找通州府学的学子,接着不过顺口一问是否同去,明州府的学子却都点了头,反倒弄得孤山府一干人愣了一愣。

  不多时,乌乌泱泱的一群人就到了丘逸晨和吕高轩的斋舍,硬是将挺宽敞的一个房间堵得满满当当。

  等孤山府的学子言说是想寻他们寻一处地方再行辩论之法时,丘逸晨才从满屋的人里寻了条路,挤到了门口,说道:“此处不便,我们去游息区的风响亭吧。”

  风响亭是通州府学游息区最大的一处亭子,足够容下这十几个人了。

  这几日,通州府学来了这么多其他州府的读书人,不少学子也都被安排了任务,而山长和夫子要款待远道而来的盛大家和其他州府的夫子和教官,更是忙得几日不见人影。

  因此,从开始为会讲活动做准备那日起,府学就已经没有按照往日时间定时上课,都是学子自由学习。

  不一定需要去课室,所以丘逸晨这话说得很是轻松,不就是辩论吗?可比写诗作文简单多了,还更有趣,他这几日为了与人斗诗可谓是绞尽脑汁,与之相比,他当然更愿意同人辩论,辩论更随意,他还可以像过往的谢景行一样,挑起辩论问题后,看着他人互辩,稳坐钓鱼台,不时插几句话就可以了。

  丘逸晨跑出去了,吕高轩却还在斋舍里面呢,他手里还有着一本书和几张单独的宣纸。

  宣纸上是他前两日写的文章,本是准备寻个时间让几位友人看看,帮着指点一番,此时定是不成了。

  若是随意夹带出去,又容易弄丢,吕高轩便想找个位置放好,留待日后再带去给友人看,手里的书也顺便放好吧,用不着带去外面。

  通州府学的每一间斋舍里都能住三人,三张单人木板床固定在墙壁一侧,另一侧则是摆放着书桌和放杂物的柜子,每人各有一套。

  丘逸晨的书桌和它的性子一样,有些散漫,而吕高轩的书桌上却是整整齐齐。

  他先将书随手放在了桌子的左侧,然后从书架上翻出了一叠被木夹夹在一起的纸,这些全是他写的文章,他将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放在最上面,夹好后才放了回去。

  下面一层书架上放着的就是他带回斋舍的书籍,他看也没看就将手伸去他刚刚放书的位置,意图将书也放到一处,可没想到却摸了个空。

  他疑惑抬头,本该在桌上的那本书已经被一位眼生的学子拿在手里,明显不是孤山府的学子,孤山府的几位学子这几日间与他们已经很是相熟了,只有明州府的学子昨日才来,还未曾见过,他蹙眉,正欲让人归还于他。

  可拿着书的明州府学子看着书本封页上的字,倒是先开了口,“通州府学会艺集。”

  其他人听着他的话也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了他,“会艺”这词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是熟悉。

  原因在于,大炎朝但凡有官学或私学在举业上有所功绩,就会将学院里的优秀学子的优秀文章进行收集和刊印,有的甚至还会去批一个书号将之发行,在书肆中售卖。

  一般都将之命名为《某某会艺》或《某某会艺文集》,里面的文章都是学院的学子们在修习研讨学业的时候作成的文章。

  并不拘于八股文,体裁不限,可以四书经文、试帖诗、论表策判,甚至是仿古风的赋也可。

  可以是学子们偶手而作,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在每月月末文考时,由学院教官挑选出来的学子考试的优秀文章。

  大炎朝几乎所有学院,不拘是官学还是私学,都是每月举行一次文考,每次文考的文章都会收集在一处进行排名,里面的优秀文章数之不尽。

  若是就这般弃之不顾,属实可惜,便就有一些官学首先带头编选出了《会艺》,渐渐便传扬开了,甚至将《会艺》出版的作用也不单单只是保留学子的优秀文章,还可以鼓励和引导学子们进步。

  当然,之后还有人发现,出版《会艺》还有一处意想不到的作用,若是将其出版后,有读书人买回去研读,能对一方的文教起到引领和激励的作用。

  而且,大炎朝一位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大儒甚至言道:“会艺所选的文章所选之文皆‘本平日所闻于父师之言,恪遵圣谕清真雅正之训’,既符合令甲规范,又具有较高水平。”(注)

  由此起到的后效便是,出版《会艺》之地的文教之风盛行,而出版《会艺》的学院就能获得更多人才,考取的举人更多,地方官员得到功绩,而学院得到声名。

  若是做得好,甚至能将刊印的《会艺》卖往大炎朝各处,得名的同时还能得利。

  不过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都是一些文教之风盛行的地方,只有读书人够多,优秀之人才会越多,自然,从中挑选出来的文章才能让人愿意花钱买回去研读。

  而通州府学往日里不过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学,若不是此次盛大家在此举行会讲活动,除了通州府的学子们,安平省其他州府的读书人又有谁会将其放在心上?

  那明州府的学子将书拿在手上甩了甩,脸上神情讥讽,“数遍整个安平省的所有州府,我也只知道有《清河府会艺集》和《明州府会艺集》,都是齐集一整个州府之精华文章才能成书,倒还不知这区区一个通州府学也有这个。”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位学子说道:“必然是自知不足,才没敢拿出去售卖,所以秦兄才有所不知,也算有自知之明。”

  其他明州府不少学子都是相同表情,眼里、脸上满是不屑。

  弄得带他们过来的孤山府的学子满脸不自在,为首的孤山府陈若淳脸色很是不好看,怒道:“你们这话未免也说得太过了?”

  拿着书的秦学子发出一声嗤笑,“难道我说的不对?不信我翻开你们看看,这里面的文章难道还能有一篇值得人研读的不成,不过就只是区区一个通州府学罢了。”

  吕高轩伸手过去,五指用力牢牢按在书页上,脸色黑沉,接着就说出了刚才谢景行听到的那一句话。

  秦学子却看也不看他,直接将他的手拿开,翻开了手里的书,“怎么?难道是太差了,不堪入目,连看都不敢让我们看。”眼里不屑之色更深,“而且你的书就这么大大咧咧放在桌案上,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丘逸晨口舌可不知比吕高轩快了多少,方才分明是奋力才从房间里出去了,这是却又大步走了进去,嘲讽地说:“书确实是让‘人’看的,可知礼者方为人,不知礼者与鸡狗何异?兄台连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拿取,这是知礼之人做得出事的事吗?”

  秦学子气急败坏道:“你……你强词夺理。”

  丘逸晨却嗤笑一声,“莫不是无言以对了,再说,若是你真想看书,你分明可以同吕兄言明,他绝不会不许你翻阅,至于里面的文章是好是坏,你自可与他人一同评说,我们难道还能强按着你的头说好不成?”

  他用眼角余光扫到翻开书页上的那篇文章,眼里逐渐浮起一丝嘲弄,翻到谁的文章不好,偏偏翻到了这篇,丘逸晨声音更大,“不若你就便将你翻到这页的文章念出来,让大家品评,这《通州府学会艺集》里的文章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丘逸晨的话有理有据,将秦学子堵得前不得,退不得,最后双唇颤抖着,愤愤将视线落到了书页上,读就读,他就不信了,这区区一个通州府学,连明州府的义学都不如,还会有多好的文章出现,就是前次乡试,通州府考上举人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名次还都不在前列,他绝不信!

  这边的争论可不只是谢景行听见了,引路的林学子以及后面跟着的清河府一行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韩回舟看着谢景行的视线更是意味深长,心里默默想到:“莫非通州府学里闻名于外的辩论之法,便是能言善辩之“辩”吗?”

  林学子看向谢景行,犹豫着道:“方才里面好似有丘逸晨的声音?”

  谢景行点头,抬步往隔壁院子去了。

  林学子望向身后的清河府一行人,指着旁边的院子道:“此处便是诸位在此的休息之所,还请随我入内。”

  不过,他嘴里说着话,眼里却隐含担忧,数次望向隔壁院子。

  赵朝贵方才分明还气弱,此时又支楞起来了,他听了谢景行对面前引路学子的称呼,自来熟道:“林兄,我们也不急,都已经到了,什么时候进去都一样,若是你担心,我们可以陪你一同去看看。”

  林学子确实担心,顾不得许多,看他们一行人都无异议,便点头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谢景行前脚刚走到丘逸晨斋舍门口,后脚林学子和清河府学的一行人也跟着过来了,他只往他们看了一眼便又看向了屋内。

  此时,屋内秦学子已将书捧至眼前,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将书页上的文章题目先念了出来:“仁者先难后获。”

  谢景行眼角一抽。

  题目出自《论语·雍也篇》,小题,并不难。

  可正因为不难,要想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才不容易,秦学子心中想着。

  眼中刚才被丘逸晨说道的愤恨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偏要当着明州府、孤山府,他也注意到了方才过来的清河府的学子,三府学子的面将通州府学的自大揭露出来,难道任是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作这么一本《会艺集》的吗?

  就是在明州府的会艺集中,他的文章也不过是寥寥。

  明州府的会艺集并不只有秦学子所在的明州府学的文章,而是先将明州府所有官学、私学中被夫子和教官们选出来的好的文章聚集一处,再由各学院山长和明州府德高望重的学者优中选优,文章才能入选《明州会艺文集》。

  若是能入选,就证明文章作者确实腹有诗书,才华过人,他一向以自己的文章能入《明州府会艺文集》而自得。

  心里所思所想并没影响他读文章,不过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开始只是将面前书页上的文字念出来,可文章到底如何,他却并未过心。

  “仁者无倖心,惟先其所难而已。”

  “夫难与获,不可并念而营者也。务其所当先,而获不已后哉?”

  “且全乎天德者曰仁,必至德无不全,始为逸获之时焉,则仁者何一非难之境哉...”

  “仁者初无自为仁人之意...”

  ...

  直到旁边诸人一言未出,偌大一处斋舍的院子里只余他一人的声音,他才慢慢将心神落在文章上,继续阅读。

  不过,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稳健逐渐变得颤抖,可文章已读了一半,当然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继续往下读,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弱了下去。

  “无纷志也,无旁骛也,无退诿也,无作辍也,此仁者之全量也。”(注)

  最后几字出口后,他的额角已渗出了汗,他嘴里喃喃道:“怎么会?”

  房间里落针可闻,他的喃喃自语声虽低,却也历历可辨。

  丘逸晨不顾及他此时的慌乱,大声道:“新体善变,雍容庄雅,馥采以健。淡如洞泉,藻新理笃。”(注)

  他一双眼睛环视房间里的诸人,“此乃通州府学教官对这篇文章的批语,各位觉得此篇文章可配被选入会艺文集中?”

  看到谢景行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方才只顾着明州府一行人了,完全不知谢景行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微扯了扯嘴角,眉尾动了动,像是想扬眉却又被他强制按捺了下来。

  谢景行以手扶额,所谓无妄之喜莫过如是了,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文章拿出来当众评说,以往还只是在通州府学内部,现在可是四府齐聚,幸亏没将作者名念出来。

  可他高兴的太早了。

  秦学子最后将视线死死落在被他忽略的文章题目下面的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将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谢景行。”

  丘逸晨抚掌一笑,“正是,此篇文章乃是通州府学学子谢景行所作。”

  他眼角轻飘飘地扫过谢景行,这篇文章还是三月前那次月考文考的题目。

  听说阅卷教官在看到这篇文章时,几乎是拍案而起,连声叫好,把其他教官都吸引了过去,这篇文章就在每位教官手中传阅了一遍。

  光看还不够,教官们还将这篇文章立即抄录了下来,第二日在每个班级中阅读就不说了,更是将之作为范文让整个通州府学的学子学习。

  他就是受害者之一!

  当日他心里别提有多酸溜溜的了,可现在他几乎可以说是夸强说会一般,将“通州府学谢景行”几字念得声如洪钟。

  谢景行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他也是,谢景行在四府学子面前出头,就约等于他也在四府学子面前出了头。

  都一样。

  在此地的都是具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有的就只差再过一道乡试关就能成为举人,才学自不必说。

  一篇文章到底如何,他们只是听一遍,也心知肚明,不少人心生震撼。

  葛夫子能成为安平省文风最盛之一的清河府官学的教官,自然更能品评一篇文章的好坏,他甚至是参加过数次会试的人,也是同进士出身,此篇文章他是写不出来的,这篇文章就是放在会试,不止能榜上有名,甚至前十都能争得一争。

  他身旁的赵朝贵更是紧咬牙关,这谢景行到底是何人?他为何从未听说过?他转头看向身旁神色不动的韩回舟,原以为今年乡试他的劲敌仍然是与他同在清河府学的韩回舟,可现在,说不得他二人都得败于此人之下。

  韩回舟自然感受到了赵朝贵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搭理。

  而是缓缓回答了丘逸晨的问题,“其文笔仿若是漫走于山林水河间,优游自若,不疾不徐,却又不落窠臼,多有新意之谈,以雍容尔雅之句徐徐道出一幅豁达从容之圣人像,吾之不及。”

  从来到通州府学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出口。

  其他众人纷纷点头,被这一篇文章打击得心服口服。

  丘逸晨却并没有看其他人,而是转回头,紧紧盯着秦学子,秦学子被他的视线锁定,嘴唇嗫嚅着,最后颓唐地说道:“吾也不及。”

  丘逸晨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笑,秦学子一脸灰败,而他洋洋自得,对比鲜明,若不是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反击,还以为他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而他甚至还没有放过秦学子,指着他手里的书继续道:“书上谢景行所写的文章可不止这一篇,甚至还有许多篇比此文更好,若你有兴趣,同我旁边这位书的主人说一声,就是送予你又何妨?”

  明州府一行人恨不得将这间房间的地面挖出一个洞来,他们好钻进去躲躲,他们这真是送上门来让人羞辱的,关键是,他们还不能回嘴,事情是他们惹出来的,现在被奚落他们也只能受着。

  看明州府一行人如此尴尬,丘逸晨才再没有多说,就连温厚的吕高轩也只是淡淡看他们一眼。

  明州府的学子是由孤山府的学子带过来的,偏偏却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孤山府的人也不好开口解围。

  最后却是韩回舟又出了声,他将眼神落在秦学子手里的书上,“不知这本《通州府学会艺集》是否还有多的?能否借予我一观?”

  丘逸晨对这位方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还直言谢景行文章好的清河府的学子感官不错,他走到自己书案旁翻了翻桌面上散乱放着的书,从中抽出一本,走过去递到他手里,“喏,送你了。”

  韩回舟先是拱手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才将书本翻开,大致看了看。

  这本书不厚,里面差不多只有五十篇文章,而他只是粗粗一翻,里面作者为谢景行的就有十好几篇。

  他心中生出些好奇,问道:“不知这位谢景行乃是哪位仁兄?”他看着丘逸晨和吕高轩,以为是他二人中的一位,不然方才怎会那般激动。

  他有心想要结交一番。

  丘逸晨干咳一声,眼神瞟向了站在一旁,从进来斋舍后就一言不发的人。

  吕高轩和林学子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里通州府学的一共就四人,其中三人都看向了同一人,意思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谢景行作壁上观不得,只得拱手对着韩回舟道:“区区不才,正是谢景行。”

  清河府一行人这才回想起,刚才在大门和斋舍门口的学子称呼面前这人确实为“谢兄”,他们刚刚怎么没有想到呢?

  谢景行往前走近了几步,不过离着众人也还稍有些距离,他独自一人在那一处,身体颀长而挺拔,眉眼清俊疏朗,长身玉立,丰神俊秀,看着就不似平常人。

  赵朝贵不得不承认,若是按下心中对方怼他的偏见,谢景行却是少见的气宇轩昂之资,谢庭兰玉莫过于此了。

  唯有韩回舟,倒是并不觉得太过意外,能将与他势均力敌的赵朝贵故意找茬之举不动声色抵挡回来,甚至让他偃旗息鼓,就知谢景行不一般。

  韩回舟拱手回礼,“谢兄高才。”

  别人都对自己称赞有加了,再在一旁当透明人也太过无礼,谢景行正欲回话,不过他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面前之人的名讳,便询问地看向韩回舟。

  韩回舟当即明白他视线的含义,道:“吾名为韩回舟,若是不介意,谢兄可以直接唤我的名讳。”

  谢景行却并未如他所言,而是谦虚道:“韩兄过奖了,只是几篇文章,相信诸位都是下笔如有神之士,我不过是有那么一丝灵光罢了。”

  丘逸晨忍不住又看向了他,心里想着,“谢兄到底知不知道谦虚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是骄傲了,他们是写不出文章的人吗?他们缺的不就是那丝灵光!”

  吕高轩这时也走到了谢景行身旁,他甚是奇怪谢兄为何会来斋舍,这可是前所未见。

  正想要询问他,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了声响,显然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过来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朝院门看过去,同样的,院门外一行人发现此处院落中聚集有这般多人也甚是好奇,谢景行不常住在府学里,有所不知,不过丘逸晨和吕高轩却知道,门口那些人就是安平省其他四府的学子。

  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安平省八府学子居然就这么意想不到地聚齐了。

  谢景行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被一行人簇拥其中的还有几位府学中的学子,其中一位就是与他同在甲三班的杜留良。

  杜留良从人群中走出来,就站在院门处关心道:“不知诸位在此所为何事?怎么有这许多人同在一处?”

  明州府的学子们好不容易按下了心头尴尬,此时已经恢复了平常面色,经他这一问,生怕又被提起,有人连忙道:“无事,只是刚巧进来了。”

  其他人并没拆穿他,杜留良也就当了真,热情邀请道:“我与外面的各位仁兄正欲寻一处地方吟诗作对,不知诸位有意一同前去吗?”

  明州府学子求之不得,此举正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此时尴尬的境地,当然纷纷点头同意。

  难得八府学子齐聚一堂,其他人也不愿扫兴,便也跟着去了,足足有近八十人。

  而能容下这么多人的,也只有刚才丘逸晨提到的风响亭了。

  众人在杜留良的带领下,一同来了风响亭,连方才才到的清河府学子放好行李也跟着来了,不过葛夫子年龄大了,没来凑热闹,待在了房间里休息。

  风响亭前也有一湖碧荷,风景如画,清风徐徐。

  许是方才丢了面子,一到地方,明州府众学子子最是积极,一首又一首诗赢得了满堂喝彩,倒是让他们找回了一些方才丢的面子。

  谢景行与丘逸晨和吕高轩坐在另一处,安安静静听着。

  丘逸晨忽然发出了一声感叹,“明日总算是到了会讲之日。”

  能听到盛大家讲理学,他当然极为高兴,不过,还有着另一桩让他高兴的事情,会讲之后顶多再过一日,其他八府的学子就会全部回去了。

  不用再与其他人写诗斗文,他总算是也能放松一些,这段时间他精神紧绷,生怕坠了通州府学的名声。

  虽然其他州府的学子之中,也有一些人品较硬,不逞凶斗狠,只是切磋的君子,可也少不了如今日明州府学子之辈。

  说到这个,丘逸晨对旁边的谢景行又不禁心生羡慕,“你与寇兄、萧兄住在府学外,倒是落了个清静。”

  “我和吕高轩就不同,日日夜夜都得应付不同的人,若是秉性好的倒也算是相交愉快,若是如明州府这类的学子...”他说到此处,往对面明州府一行人看了一眼,恨恨地说:“心累得慌。”

  吕高轩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点头。

  谢景行只能安慰地拍拍他们。

  看着湖边兴致高昂的杜留良道:“趁现在有杜留良在一旁与诸人作诗,你们都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丘逸晨却言道:“好像那日杜兄可是专程过来拜托过你的,现在他几人被几府学子围攻,你都不想去帮帮忙吗?”

  谢景行神情不变,“我看他们几人都没有问题,还很是愉快,用不着我过去。”

  吕高轩这时却忽然说道:“我看由不得你。”

  谢景行一愣,“何出此言?”

  吕高轩朝着对面微微扬了扬下巴。

  谢景行往那边望过去,只见方才与他交谈过的韩回舟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走到他身前,韩回舟并未说话,倒是在他身旁的赵朝贵说道,“谢兄何故在此静坐?不若与我们一同作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