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到内院时,周宁和谢定安也刚回来,看着周宁手里的空桶,谢景行问:“阿爹刚刚是去送甘蔗汁了吗?”

  周宁点头说:“还是在今日送去为好,天气热,明日送的话,我担心甘蔗汁坏了。”

  谢景行对邻里街坊的这些事情一贯不插手,他也不擅长,就没有多说。

  院子里角落摆着约有一面墙高的柏树枝,旁边放着有两筐的甘蔗渣,谢景行过去将零散散落在地上的柏树枝收捡到一起,问:“明日就开始熏腊肉吗?这么多材料,准备熏多少腊肉?”

  谢定安将手里的空桶拿到井旁,打了些水出来,将空桶冲了冲,然后将桶提到了院子西南的角落。

  那里有污水沟,家里面的生活污水都是倒在这里,顺着污水沟流出去。

  谢定安回道:“是准备明日开始熏腊肉,这个时节腊肉虽然熏制得快,可也需要好几日,等腊肉做好再开张,最起码也得几天后了。”

  谢景行大概算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刚好到月底,“要不干脆就将铺子开张的时间定在月底三十,刚好我休沐,呆在家中也帮上点忙。”

  谢定安将木桶放回去,拿过一旁的干布巾擦了擦手,“你只管读书,汤圆生意都是我做惯的,哪儿用得着你帮忙?”

  言外之意便是不让谢景行操心这些杂事。

  谢景行却不同意,他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开店算是家里的大事,他作为谢家的一员,当然得有参与感。

  继续同谢定安商量,“开张头一日,周围的邻居肯定会来捧场,我总得跟他们熟悉熟悉,不然迎面见到,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未免也太过失礼。”

  又指了指双胞胎,“而且人多,也得有人看着双胞胎。”

  谢景行看向在他身边捧着奶粉瓶,喝着奶粉的谢景君和谢若,看着乖巧可爱,谁知道日后稍不注意,还会不会同今日一般到处跑。

  谢定安也跟着看过去,快要到入睡时间,谢景君和谢若一贯是要喝小半瓶奶粉之后才会入睡。

  今日出了双胞胎私自出门的事情,谢定安也不放心,到时候人多手杂,他们可能顾不过来,谢景行留在家里也好,便说:“行,那便定在三十开张。”

  今日他们出去送甘蔗汁时,邻里少不得多问两句,也有人好奇谢家如何会有这么多甘蔗汁,他们就顺便说了要开店的事情。

  邻居们都说开张那日会去捧场,做生意定然要将客人照顾好,只他和周宁两人,又要招呼客人,又要顾着双胞胎,确实不一定能保证双胞胎时时都在眼前,万一忙中出错,又出点事情该如何是好?

  今日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了。

  =

  第二日,谢景行仍然同前两天一样,准时到达了课室,这次孟冠白没有迟到,反倒比他到得还早些,已经开始翻着书,跟着同窗们一起诵读文章。

  看到他进来,趁着陈夫子还没到课室,他将自己的凳子往谢景行这边挪了挪,仍然以书作掩饰,悄悄凑到他身边说:“我回去同我嫂嫂说了你家地址,她说今日要去你家看看双胞胎呢。”

  昨日得知孟冠白见到了双胞胎,还与双胞胎哥哥谢景行是同一课室的同窗,徐白薇还怨他不早点说。

  孟冠白能说自己忘了吗?若不是昨日又见到了双胞胎,他都没想起这茬。

  讨好卖乖地将谢家的地址告诉给了徐白微,徐白薇才勉强放过他。

  谢景行将他凑近的脑袋嫌弃地往另一边推过去,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作甚?

  孟冠白是不想影响其他同窗的学习,不过他神经粗,一点没察觉到谢景行的嫌弃,又凑过来低声道:“你不是说你家有一个哥儿要来府学读书吗?我昨日也问了我大嫂。”

  谢景行将又伸过去推他的手收了回来。

  孟冠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继续说:“我大嫂说了,考试不难,内容全是四书五经,只要是将四书五经背过的,都能考过。”

  谢景行疑惑问:“既然考试简单,来府学读书的女子哥儿怎么会如此之少?”

  孟冠白道:“自然是因为能供得起家里女子、哥儿上学的都是大户人家,家里都有银子,完全能请好先生在家中授课。”

  见谢景行脸上仍有疑虑,孟冠白干脆将书放下,同他解释。

  虽说大炎朝民风开明,可还是有些人家重男女大防。

  若是想家里的女子、哥儿嫁得更好,家里长辈或多或少也会注意。

  只有些家里长辈开明的,不想将家中女儿和哥儿锢在家里的后宅深院,才会让家里的女儿、哥儿到府学来读书。

  府学女子、哥儿读书的文清苑独成一处,与府学的汉子这边是分开的,既能自由一些,又有同窗一起陪着玩,还不会影响名声。

  女子、哥儿能开心玩耍的时间不过也就十来年,出嫁后相夫教子,再不能如此自由。

  只要是心疼女儿、哥儿的,都想让他们还在闺阁时,多开心几年。

  谢景行豁然,原来如此。

  屿哥儿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顾忌,以他的身世谁也管不着他在哪里上学。

  更何况,他远离京城,就是有人想管也管不了,再说,他家里人心疼他,什么事都由着他,只恨不得天下所有事都能让他顺心,哪里会拦着他出门上学。

  谢景行更不注重这些,在他的印象中,男子和女子一起上学,一起竞争才正常,他高考那年,省理科状元还是位女同学呢。

  从孟冠白这里得到了有用的消息,谢景行对他的态度好了些,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子外,提醒说:“陈夫子来了。”

  陈夫子走在前面,只不过后面好似还跟着另外两个人。

  孟冠白动作利索,脚往后一蹬,凳子便被他一起带回了座位上,摇头晃脑地跟着背诵,好似这间课室没有比他更认真的学子了。

  谢景行也随大流,没等他们多背诵几句,陈夫子便进了课室。

  果真有两个人跟着他一同走了进来。

  谢景行放下书,很是随意地看向课室最前方,冷不丁和其中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眼睛微微睁大,他随即便笑了,是寇准规。

  这两天是什么好日子,先是昨日屿哥儿来了通州府,今日寇准规也到了府学,这是聚到一处了。

  一样的流程,陈夫子先是简单介绍了寇准规和另一个学子。

  寇准规不用多说,乃本次府试的第四名。

  宁和镇偏僻,中兴县也不是什么大的县城,谢景行和寇准归都没有什么门路,原来自然不清楚府学里有推荐信。

  若不是易夫子给了寇准归推荐信,他们或许很久之后才会知道,推荐信可以让府试排名靠后的也能进入府学读书,等那个时候,也早已失了先机。

  但能来府学就读这么长时间的学子们自然了解,都不奇怪寇准规不是府试前三,又凭什么能来府学就读,大家都面色带笑。

  毕竟就算是有推荐书这个东西,成绩也是不能太次的,没看寇准规还是府试的第四名,这里所坐的虽然都是秀才,可是能在府试考上前五名的,说不定也并没有几个。

  另一位学子比寇准规在府试时排名要低一些,是第五名。

  谢景行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吕高轩和丘逸晨,他们这个课室居然将此次府试的前五名全部一网打尽了。

  课室里二十个位置,谢景行来后坐在了第二列的最后一个位置,右边是孟冠白,左边是丘逸晨,再旁边是吕高轩。

  剩下的位置刚好集中在课室的右下角,第四列的最后一个,和第五列的倒数两个。

  陈夫子说完后,示意两人去找位置坐下。

  寇准规直直朝着谢景行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招呼道:“谢兄。”

  谢景行点点头,指了指吕高轩旁边剩下的空位置,说:“寇兄先选个位置坐好,我们课下再叙旧。”

  孟冠白听着他们的交谈,知道这位面黑的学子是谢景行的旧识,热情地打招呼说:“寇兄就坐在吕高轩身边吧,大家都是好兄弟,就该坐在同一排。”

  一如既往的自来熟。

  自从上次被谢景行劝说后,抛开自己对同窗的偏见,孟冠白显得更加热情。

  吕高轩听见他这么说,也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笑着说:“寇兄,就这里吧。”

  寇准规没有拒绝,转身去了吕高轩隔壁坐好。

  另一名学子名为萧南寻,他则顺势坐在了寇准规旁边。

  接下来仍有陈夫子教授,只不过这次记笔记的却不止谢景行一人了,课室众人奋笔疾书,连新来的寇、萧二人侧目看清众人动作后,也跟上了大家的步调。

  莫非这是府学规定的?寇、萧二人当然要随大流,殊不知,丙十班除谢景行外,今日也是第一次做笔记。

  上午放课后,几人聚在了一处,谢景行先同寇准归介绍了孟冠白、丘逸晨和吕高轩。

  几人一一行礼,寇准规则介绍了身边的萧南寻。

  萧南寻也同众人一一见礼,他和寇准规有缘,两人一同到府学,又一起去值守教官那里报了名,被值守教官问询时,都在一处,当两人即便记下了对方的姓名、籍贯。

  同时领到入学证明,又分到了同一间课室,自然而然便走得近了些。

  萧南寻现在自然也跟着寇准归一起,和谢景行等人一同去了学校食堂。

  一路上仍是孟冠白的嗓门最大,将府学又同寇准规和萧南寻详说了一遍。

  一顿饭后,有谢景行和孟冠白联络众人,六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得知寇准规也要在府学住宿,吕高轩便说道:“刚好我现在住的斋舍里只有我和丘逸晨,剩下有一个空床位,寇兄就去我们斋舍同我们作伴吧。”

  寇准归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回课室时,谢景行才想起林涵,问:“寇兄,你住在府学,涵哥儿呢?”

  寇准规仍是那副一提到林涵就面色带笑的模样,说:“我们还未成亲,只是未婚夫夫的关系,不便带他过来。再说,涵哥儿说还要挣钱养我,没有时间来府城。”

  谢景行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忍着没有出声调侃他。

  从食堂回课室,需要路过夫子们的休息室,走近休息室时,谢景行想起屿哥儿报名的事情,停下了脚步,说:“几位先回课室,我有些事情需要询问陈夫子。”

  孟冠白听到他要去找陈夫子,好奇心几乎是立刻被抛之脑后,推着吕高轩和丘逸晨的肩膀,又转头招呼寇准归和萧南寻,“走走,我们先回去,别管他。”

  看着他们笑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谢景行才转身走进了敞着门的休息室。

  府学教官们的休息室一共有六处,甲乙丙每个等级的课室都有两处休息室,陈夫子的休息室自然是离丙十班最近的这处。

  休息室里面摆着有十张桌子,丙等级十个班级,十个负责的教官,每人一张桌子。

  谢景行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靠近门处的陈夫子,走到他身边,先打了声招呼,“陈夫子,午好。”

  陈夫子转头看向他,诧异地说:“谢景行,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是对我今日上午讲解的内容有所不解吗?”

  谢景行是新到的学子,这两日在课室教学时,他注意观察过他,发现他悟性极好,且也认真。

  他今日上午讲解的内容也不难,谢景行该是没有问题才对。

  谢景行恭敬地站在陈夫子的桌旁,说:“夫子上午讲解的内容,学生已经全部掌握。现在来此,是有其他事情想询问夫子。”

  陈夫子对学习认真的学子态度总是慈和,此时对着谢景行也是如此,和善地问:“何事?”

  谢景行道:“我家里有一位哥儿想来府学上学,听说要入学需要通过考试,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规定的时间?还是随便什么时间来都能考试?”

  陈夫子一直教授秀才、童生的课业,对女子、哥儿那边的情况不甚了解。

  不过同在府学,有关女子、哥儿读书的文清苑入学考试的事情,他还是知晓一二。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道:“文清苑的夫子少,想要参加入学考试,需要提前告知那边负责的女校书,由她出好题,再在通知的时间过来考试。”

  幸亏没有冒冒然带屿哥儿过来,不然屿哥儿要多跑一趟。

  了解情况后,谢景行又问:“不知夫子可知要去哪里告知女校书?”

  他准备先去帮屿哥儿提前告知,到时屿哥儿直接过来考试就成。

  陈夫子道:“你直接去府学门口值守室同值守教官说一声,让他通知女校书。”

  为了避免出事,不止文清苑的夫子都是女校书,他们这边的汉子学子们一律不许往那边去。

  谢景行拱手对着陈夫子行了一礼,“多谢夫子,我现在便去值守室一趟。”

  出门时,他隐约听到休息室负责其他课室的教官问陈夫子,“这就是你们课室那位县试、府试双案首谢景行?”

  陈夫子笑答:“是啊,正是他。”

  “学业如何?”

  “是个可造之才,且他还有一记笔记之法,教授给了丙十班学子,今日课室学子学习面貌可谓是焕然一新。”

  今日陈夫子在授课时,发现课室的学子们听课时有所不同,一改往日他讲而学子只抄着手听的习惯,在他讲时,人手一只毛笔,他讲到关键处时,学子会在对应的地方书写几笔。

  他一时好奇便去看了看,没想到课室每位学子都将他所讲在书页上做了简短标记,同谢景行一样,都是标记的自己不甚明白的地方。

  课室十几号人,有没来得及记下的也可以相互对照,这样就能将他讲授的内容熟记在心。

  经他询问,是谢景行所传授的方法。

  陈夫子捋了捋胡须,想到此,他不禁对丙十班学子下月度的考核成绩有了些期待。

  府学每月月末会进行一次考核,之后会在全府学进行排名,若是连续五次排名比本身所处班级等级高一个层级,便可以升级。

  丙级班可以去往乙级班,乙级班也可以升往甲级班。

  同样的,如若连续五次排名都往下掉了一个层级,也会由甲级班掉落去乙级班或丙级班。

  府学三个层级的班级,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学习范围不同。

  丙级班还在研习基础的四书五经,而去往乙级班之后,除了基础的四书五经研习之外,还需要花费时间延习本经。

  《大炎朝会典·学校》有明确规定,科举考试以经学取士,不过大炎朝科举考试要求学子们通四书,五经中只需选取一经为本经即可。

  在古代这种以四书五经为权威的科举考试中,通晓五经便站在了整个大炎朝读书人的顶层,而绝大多数学子也不过是专修一经罢了。

  府学绝大多数都是秀才,秀才接下来要参加乡试,乡试考五经试乃是分经考,要想在乡试中取得好成绩,必是需要精通本经的。

  甲级班除了研读本经之外还会扩大研修范围,如《说文》《尔雅》,甚至还有子学常用书籍《荀子》《庄子》《老子》《韩非子》,以及历代史学和国朝故事。(注)

  要在科考中推脱颖而出,考取进士之身,须得通晓古今并将其化己用,《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历代名臣奏议》、《文章正宗》,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都要涉猎。(注《大明会典·学校》)

  童试难,乡试更难,越要在更高级的考试中得到名次,修习范围便越广泛,只有拥有广博的知识,才能写出典实纯正的策论,入得了考官的眼。

  丙级班已是许久无人升等了,陈夫子唯愿丙级班人数能更少些,这便说明他们府学学子的学力都有所提升。

  通州府文风在整个安平省境内并不昌盛,甚至可以说是文风最薄弱的省份。

  这也与前几任知府有关,学政由京里直接指派,三年一任,本地学子却都在知府治下,知府的态度或多或少也会影响治下文教之风。

  安平城辖下八府七十二县,其中文风最鼎盛的是与通州府毗邻而居的清河府,每次乡试所取举人名额,十之六七都由清河府瓜分。

  想到此,陈夫子心中哀叹一声,希望新任知府大人到任后能有所改善。

  不过陈夫子此时心中最为期盼的,还是在谢景行的引导下,学风改善的丙十班下月末考核的成绩。

  为什么不是本月月底?谢景行不过才来了两天,笔记之法使用日短,最快也要到下月末才会有所成效。

  若是效果好,陈夫子准备向山长提议,将记笔记之法推广到整个府学。

  说不定下次乡试,通州府也能多取几位举人。

  谢景行已经离开夫子的休息室,他可不知道陈夫子对他的笔记之法抱有如此大的期许,甚至都已经联想到乡试上头。

  他到了府学山门旁的小院,找到今日府学的值守教官。

  巧合的是,今日值守教官正是上次他来府学报名时遇到的那位贺教官。

  贺教官听见他的动静,抬头看向他,问道:“谢景行,来此有何事?”

  没记错的话,这位谢同学已经入学有三日,怎么还会来值守室?

  值守室一般只负责接收府学新学子,以及送别已毕业学子。

  谢景行微笑走近,恭谨地说:“夫子,学生要为家中哥儿弟弟报名入学考试,劳烦夫子通禀女校书。”

  贺教官将手上的书籍放下,“你在此等候片刻,我进去问询苏曼香夫子。”

  谢景行便站在值守室等候。

  不多时,值守教官便带了一名同样身穿府学教官制式长衫的女校书过来。

  女校书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温婉,未语先笑,“不知同学家中哥儿何许年纪?”

  谢景行答道:“年近十四。”

  说出“十四”这个数字时,谢景行心里没忍住又回想起了大炎朝的计岁方式。

  出生便是一岁,而且平日还要算虚岁。

  谢景行平时估算别人年纪时,仍然按照他在现代的习惯,以实岁估算。

  不过在其他人看来,他已经快满十四,双胞胎也是快到三岁。

  女校书又问:“以往家中可曾有先生教习。”

  谢景行道:“有,已经学过四书五经。”

  女校书脸上笑意变得真切,说:“那便明日辰时初过来考试,若是通过,明日即可入学。”

  谢景行听到明确的答复,脸上也不禁带上笑容,顺利的话,明日屿哥儿就能进入府学就读。

  他该高兴了。

  谢景行对着贺教官和女校书行了一礼,回了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