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蒋家主宅,放下书包的那一刻,蒋云发觉他书包上的小狗挂件不翼而飞了。

  虽说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寻常的小配饰,但它的标价却出奇得高。

  因为它出自德国一位知名玩具设计师之手,品牌效应叠加专属定制,活灵活现地还原了蒋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狗的样子,价格怎么低得了。

  可能掉小巷子里了,蒋云想。

  找回来的可能性比让那几个男生朝他磕三个响头还低。

  他联系上设计师助理,询问最近的排期。德国和国内有七小时时差,蒋云晚上收到邮件,助理说最快也是半年之后了。

  【麻烦帮我预留一个名额,我可以等。】

  蒋云回复说。

  遗失了一个心爱的物件,他持续低落了好几天。适逢海京大雨,天空跟泼水似的,殷勤地为他的负面情绪添砖加瓦。

  月考成绩发下来,蒋云的数学成绩被最后两道超纲的压轴大题锤到两位数,物化生勉强过得去,在班上排中等。

  下午放学,他路过门口的保卫室,停在玻璃窗前。

  上平中学的保安很少换人,蒋云现在看到的这位已经工作十年之久了。

  “王伯伯,”每届学生都这么称呼他,“我是初二一班的蒋云,请问您有收到一封写给我的信吗?”

  身着保安制服的王师傅在保安室的抽屉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牛皮信封,絮絮叨叨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送信的男生讲他是隔壁二中的学生,我告诉他学校有规定,比如帮人送信这种算违反规定。他求了我半天,说不用送,只保管,会有人主动找我要……”

  “谢谢您,”蒋云将信封收进书包,“王伯伯,以后能麻烦您……帮忙收一下信件吗?”

  既然是“麻烦”,他也该有一些表示。

  一张高端商场的购物卡?还是昂贵的烟草与酒?

  十四岁的蒋云略懂一些人情往来,知道别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他帮忙。

  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物换物、以物换情。

  在他思索到底送什么好的时候,王师傅挥挥手,温和道:“晓得喽,以后你上保安室找我就成。”

  这样也行吗?

  蒋云的认知发生了细微的偏差。

  初中作文一般写记叙居多,上语文课,老师也有教过写信的格式,不过在考场以外的地方运用这个知识点,他还是第一次。

  信封用胶水固定,不好拆,蒋云干脆用美工刀工工整整地划开封口,将一张叠了很多道的信纸从中取出。

  他的笔友字迹工整,一笔一画,像他之前练过的一本字帖,总之比魏疏那手·狗爬漂亮好几倍。

  但看到开头时,蒋云被雷得不轻——

  尊敬的云(简笔画):

  您好!

  十分感激你的出手相救。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见义勇为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而这份品质在你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值得赞扬。

  放学路过一家花店,看到一束花,香味很好闻,因此走进店里向老板请教花的品种和培育方法。老板热情地解答了我的问题,说它的学名叫香雪兰。

  相传香雪兰由天使的眼泪所化,寓意纯洁和美好,我觉得你与这束花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期待你的回信。

  此致

  敬礼!

  一片不知名的树叶(简笔画)

  落款的叶片特地用绿色颜料笔涂满,并细致地勾勒出叶脉。

  蒋云:“……”

  上一次无从下笔,还是他小学被魏疏撺掇着出校吃炸鸡喝奶茶,被教导主任当众逮住后站在教室后排写一千字检讨的时候。

  他找出一支黑色中性笔,翻到信纸背面写写停停。

  尊敬的不知名的树叶(简笔画):

  您好!

  承蒙夸赞,不胜荣幸。

  但我的观点与你恰恰相反,我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我只是更容易心软。

  我没见过香雪兰,等这封信写完,我下楼去问问徐姨,她擅长养育花草,兴许她知道。

  最后,我不觉得“纯洁”和“美好”这两个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划掉)朵普通的人(划掉)云。

  此致

  敬礼!

  云(简笔画)

  这场纸笔交谈持续到了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蒋云把“上贡”这事说给他听,上午最后一堂自习课,那几个男生被拎到蒋云面前挨个道歉,不仅把钱尽数还回来,还把饭卡上交让蒋云自由刷一个学期。

  关于蒋云的笔友,他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疏。

  通信的十来天,蒋云得知树叶在二中成绩优异,尤其是数物化生这四门理科。

  但他的母亲貌似生了重病,学习之余,树叶隔三差五就跑一趟医院看望他的母亲。

  有次蒋云往信封塞了几十张红色大钞,下一次收信,那笔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树叶在信里严肃地批评了他这种“挥金如土”的行为,说如果下次再塞钱,他们将终止笔友关系。

  “我有点委屈,”蒋云把信纸拍到魏疏桌上,说,“明明我是好心,为什么他不领情呢?而且是他说写信在先,凭什么他说终止就终止?”

  魏疏沉默地读完那封信,指着信中出现频率极高的“阿云”两个字,愤懑道:“我也很委屈!为什么这个人能这么叫你!”

  蒋云:“……”

  “不管,我也要叫你‘阿云’!”魏疏说。

  蒋云的关注点被带歪,摊手道:“请随意。”

  “干妈的离婚官司顺利吗?”

  “嗯嗯,”魏疏想到什么,低沉道,“哦,我爹死了,他人走得急,没留遗嘱,所以财产差不多都归我妈。”

  蒋云的声音有些变调:“叔叔去世了?”

  “别为他难过,那个人渣是在他三个小情人的床上死的。”

  魏疏嫌恶道:“男人有钱就变坏。”

  蒋云点点头,表示认同。

  升到初三,霍蔓桢从瑞士飞回来,在主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蒋云几乎天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挽着蒋丰原的臂膀,谈笑风生地接受记者们的采访。

  媒体夸赞他们夫妻感情深厚,好一对璧人。

  就像霍蔓桢和蒋丰原歇斯底里的争端从未发生,先前种种不过是蒋云的错觉。

  除却魏疏以外,他还偶然结识了同班两年多却说了不超过三句话的楚尽风。

  楚家比蒋家复杂得多,私生子满地跑,不是这个给那个下毒,就是那个把这个打成残废。

  楚尽风能一个部件不少地长大成人,运气与实力缺一不可。

  这几天魏疏出去打比赛,蒋云的饭搭子只剩楚尽风一个。他研究着树叶写给他的解题思路,全然不知后腰多了只手。

  “又是那个人的信?”

  蒋云:“嗯,上次问了他一道题。”

  “你也可以问我,”楚尽风把头靠在他肩上,笑道,“我成绩也很不错。”

  “真厉害。”蒋云夸赞了一句,说完,在一处不懂的地方做上标记。

  楚尽风笑容僵了僵,嘴角不快地往下一撇。

  之后某一天,树叶在来信中提到他母亲下了病危通知书,可能短时间无法寄信了。

  向来不用任何涂改工具的树叶在信纸上留下了很多个墨点,诚恳地跟蒋云道歉,说那天蒋云的小狗挂件不小心脱落,其实是被他捡到了。迟迟不肯归还,也是他的贪心作怪,想将这个信物保留下来当作纪念。

  “挂件有点脱线,下一次寄信,我会把它还给你。”树叶写道。

  但那之后他再没收到树叶的来信,甚至这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事物,都被人为地抹去。

  因为蒋云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蒋丰原踩在脚下,霍蔓桢则被李时抓住双臂,发髻凌乱,裙边裂开一道很长的缺口。

  血肉模糊的手指近乎断开,筋骨粘连,摇摇欲坠。男人大声地呼喊着向蒋丰原求饶,血迹蔓延开来,像一幅凌乱的抽象画。

  蒋云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逃离,但李时敏锐地听到了他不小心弄出的声音。

  “……催眠……洗掉……”

  “维持最低生命体征……死了……无关……”

  从漆黑的房间换到明亮的诊室,他耳边传来一声清脆悠长的铃铛声。

  “叮。”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笑地看着他,说:“蒋云,你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什么?”

  “昏迷?”

  蒋云尝试着回忆,但被钻心的疼痛打断。

  “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短期记忆仿佛蒙着一层面纱,如果无人提醒,它将彻底消失在蒋云的脑海里。

  寒假返校后,虽然蒋云一点也记不起来,但在魏疏的友情帮助下,他重新与楚尽风“桃园结义”,重新认识了一遍。

  “你的信……”

  蒋云眉头一皱,熟悉的刺痛感又一次上涌,楚尽风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算了算了,阿云脑震荡的后遗症还没恢复,先不提这个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是吧阿云?”

  揉了会儿太阳穴,蒋云蹙眉“嗯”了一声。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那群上平的混混见他不说话,挑衅地比出一个中指。

  “关你屌……操!”

  男生手指被蒋云一掰,下一秒,他整个人像一滩揉开的面团,狠狠嵌进墙中,指间的烟头掉落在地,摔出一截烟灰。

  蒋云扫向剩下几个人,说:“还来吗?”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随后默契十足地掉头就跑,留下他们的老大贴着墙骂骂咧咧。

  “你走吧。”蒋云对那个男生说道。

  男生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道:“谢、谢谢。”

  “不客气。”

  蒋云侧身让路,在男生走后又一次对那个混混头子进行一番义务教育。

  “好了,你滚吧。”他拍干净手上的尘灰,说。

  站在十字路口附近的公交站打车,蒋云一开手机,微信已被几个人连翻轰炸,叫他赶紧回盛瑞工作,不然算他旷工。

  梁津的消息被压在最后,就发了两个字:

  【在哪?】

  坐上出租车,蒋云在编辑框删删改改,回复道:

  【我们是不是见过?在很早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