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大臣们自觉地给他闪开一条道路,云宦舟: “地形不对,南川处在北方多高山峡谷,关隘绝壁,易守难攻,而舆图册上几个险要之地却是一马平川。”

  他又指着其中一个地方道: “另外,南川处于苦寒之地,尤其是这个地方,建筑分布绝对不会如此稠密集中,还有这里,既然标志了是四面环山,地势险要,车辆难行,为了方便随时调度,绝不会是存放军需及粮草储备的地方。

  我认为这张舆图,是为了麻痹我们,诱使我们派兵攻打的陷阱。”

  羊其服揣着袖子,摇头道: “想不到云大人竟然对南川的地形了如指掌。”

  云宦舟微微冷笑一声: “羊翰林太过谬赞了,云某所知道的连略懂皮毛都算不上,这些只不过是最基本的常识而已。”

  云宦舟的言外之意是,羊其服连常识都不懂。

  羊其服只要和云宦舟说话,就几乎没有不被戳肺管子的时候,他揣着袖子,一脸薄薄的恼怒尴尬。

  其他人没觉得有多生气,只是有些想笑。

  其实只要云宦舟好好说话,这些大臣们也并非就是小肚鸡肠容不下人,他们大多都是年事已高的前辈长者,对于出类拔萃的年轻人,未必就没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的觉悟,但前提是,云宦舟要给他们照顾晚辈的机会。

  天天跟个炮仗似的,谁都吃不消。

  宋将军轻笑一声: “云大人,我们也不是吃白饭的,又怎会不清楚北方的地形,只是南川地势特殊,自成一隅,又岂可一概而论。”他话锋一转,开始打圆场: “但是,云大人深思熟虑,他有一点说的对,赤勒浑绝对不怀好意!我赞成云侍郎的话!”

  云宦舟抬起头看着宋将军,眼睛越发清亮: “南川虽然自成一隅,但却是最典型的易防御性地势!宋将军带兵打仗多年,竟然不清楚吗?”

  宋将军惊了:我他妈的在帮你,你为什么要怼我!

  好几个人已经把持不住,脸上挂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云宦舟站端正了些,脸上带了嘲讽之意: “也难怪赤勒浑拿一个假舆图就敢来糊弄我们,看来我朝文武百官好糊弄的名声已经声名远扬,只是可怜陛下手下无一人可用,大衍这才步履维艰,处处被异族掣肘。”

  众人: “……”

  云宦舟好像是要致力于把每一个人都得罪光,夹枪带棒,横扫一片。

  屋子里渐渐有了争吵声,李漠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他发现云宦舟可以把所有的火力吸引到他的身上,让他成为全场的焦点,甚至连皇帝都可以为他默默地做背景板。

  李漠向等他们吵尽兴了之后,终于开口: “朕知道了,这舆图册朕先收起来,诸位辛苦,先回去吧,阿福,给各位大人带些糕点,记住,回去以后,不要声张,更不要打草惊蛇。”

  他看着云宦舟: “清远,你留下来吧,朕有几句话和你单独聊一聊。”

  几位大臣听到皇帝又要和云宦舟“夜半虚席”,脸上的表情都甚至不爽,他们结伴走了出去,从宫里出来回家的路上一顿狂吐槽,类似于新同事究竟是个什么绿茶白莲花的无能狂怒。

  暖阁内,内侍将灯熄灭了几盏,只留下君臣二人中间的那盏灯。

  大臣们一走,云宦舟身上的刺儿就柔软了许多,表情也平和了下来: “陛下,赤勒浑来意不善,您有什么打算吗?”

  李漠向道: “将计就计,先哄着他们。”

  云宦舟: “嗯,陛下所想也是微臣所想,赤勒浑族十分邪门,沾上了,那就是苍蝇,杀也杀不完,甩也甩不掉,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什么阴谋。”

  李漠向: “清远,这么晚回去,你家里人会担心你吗?”

  提到家人,云宦舟的表情越发柔和: “回陛下,臣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弟弟。”

  李漠向问: “哦?弟弟没有考取功名吗?你这么有本事,想来弟弟也是人中龙凤。”

  云宦舟摇头: “没有,我弟弟是前几年我捡回来的,他身体不太好,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就没有勉强过他。”

  李漠向问: “如果朕让你留在这里一晚上,令弟会担心吗?”

  云宦舟微微惊讶: “留……一晚上?”

  李漠向走到矮桌前,矮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布上了棋盘,他笑道: “嗯,想要让云大人教朕下棋。”

  云宦舟不确定地问: “陛,陛下,下一晚上吗?”

  李漠向捏起一枚棋子: “兴之所至,下上三天三夜又何妨。”

  云宦舟只好点头: “微臣遵命。”

  云宦舟或许是个两点一线,每天按时回家的好青年,和李漠向下棋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没过多久,就连失阵地,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对付李漠向。

  李漠向一边下棋,一边看着云宦舟: “你知道吗?第一次和朕下棋的人,都会很惊讶朕的棋技。”

  云宦舟分出心神和李漠向聊天: “惊讶什么。”

  李漠向笑道: “因为朕昏聩无能,荒淫无度的名声在外,百姓人人皆知,爱卿却毫不意外,就好像你认为朕本来就应该如此一样。”

  云宦舟举着棋子的手微微有些迟疑,他抬起头看着李漠向: “陛下,臣有自己的判断,不瞒陛下说,臣未见陛下时,确实觉得风雨晦暗秋夜长,但见陛下后,生出了十年寒窗终可报的欣喜之心。”

  李漠向笑道: “你在朕和其他人面前判若两人,既然有这张好嘴,为何要在朝中处处树敌,让自己步履维艰。”

  云宦舟: “臣从不觉得艰难,臣的性命与尊荣掌握在陛下手上,而不是他们手上。”他轻轻一笑: “只要陛下永远相信我,那我的身边就从来没有敌人。”

  李漠向: “但是……也好,清远志做孤柏,不结党营私,朕自然欢喜。”

  云宦舟眼中清光闪动: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漠向道: “说。”

  云宦舟道: “微臣才来的时候,不懂规矩,冲撞了狄相,微臣觉得自己还需要多学习礼仪规矩,不敢在狄相面前卖弄,请陛下降微臣之职。”

  李漠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对他的怀疑却上升了百分之十。他一直都在挑拨自己和狄含的关系,总是提醒着自己狄含功高盖主,权倾朝野,不仅如此,还小肚鸡肠容不下有才干的新人。

  事实上,狄含如果真想和他计较,云宦舟这个“傻白甜”不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李漠向不明白,云宦舟到底为什么要和狄含作对,至少要有个理由才是。

  李漠向安慰他道: “清远,你放心,狄含他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那个,你也不用担心他欺负你。”

  云宦舟道: “臣知道了,以后定会尽心辅佐狄相,效忠陛下。”他低头看了眼棋局,笑道: “陛下,我赢了。”

  李漠向: “嘶!”什么时候棋局变成了这个样子。

  云宦舟的脑子着实不一般,他对面的可是机器人!虽然只是个拥有初级水平的机器人吧,但这个机器人还百分百学习了李漠的棋技,云宦舟居然也能赢过去。

  云宦舟手里捏着棋子,眉目含笑: “陛下,臣能讨要个奖赏吗?”

  李漠向: “说说看,朕能办到的满足你,办不到的就降级满足你。”

  云宦舟挑了挑眉: “我想知道陛下的表字。”

  李漠向沉默了一会儿: “朕十岁登基后,帝师给朕取了表字,但朕不喜,自己另取了一个。”

  云宦舟: “那想必意义深远。”

  李漠向笑了笑: “完全不是,很幼稚,那个时候朕全心全意倾慕一个人,连表字都要跟随着他,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两个字。

  云宦舟看着桌子上一瞬而逝的水渍,问: “陛下如今已经不认可那时的想法了么。”

  李漠向觉得云宦舟在套自己的话,他好像对自己和狄含的关系非常在意。

  李漠向笑道: “为什么不在意,云大人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来吗?”

  云宦舟低下去捡棋子,垂下的眼睫覆盖着所有的情绪: “陛下,臣冒犯了。”

  棋过数局,天成了透亮的藏青色,云光欲破不破,李漠向道: “时候不早了,朕休息一会儿,待会儿鸡叫前还要起来读书,爱卿先回家去吧。”

  云宦舟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 “微臣告退。”他刚走出去,吸了一口屋子外面的冷空气,就发现狄含的轿子正晃晃悠悠地往这里驶来,轿子上挂了几盏明灯,亮晃晃的,照亮了地上的碎石路,自从昨天早上见了他一面后,狄含一整天都没有露过面。

  他连忙回避,远远地向轿子行礼,那轿子却忽然拐弯,朝着自己的方向驶来。

  云宦舟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表情略有些紧张。

  轿子在他面前停下来,轿帘掀开,狄含探出头来,皱眉道: “云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云宦舟道: “我昨夜在陪陛下下棋,刚刚出来。”

  狄含表情莫辨: “哦……”

  云宦舟: “属下告退。”

  狄含看着云宦舟急匆匆的背影,招手吩咐一个侍卫偷偷跟上去: “看他都去什么地方,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要现身,千万不要让他察觉到我在跟踪他。”

  李漠向在侍卫的陪伴下往含露殿赶,他眼睁睁得看着狄含坐着轿子一直到了含露殿的门口,才走了下来,再往前挪一步,就要踩到台阶上的龙纹了,整个皇宫里,这么没规矩的也只有狄含。

  谁能料到,狄含小时候是最听话懂事的,小心翼翼地对待身边的一切,深受长辈喜欢,先帝十分看中他,认为他一定会尽心尽力辅佐李漠。

  可人在经历风风雨雨后,有些会变得越发谨慎妥协,有些人就会大彻大悟,觉得人活一世,规矩算个屁。

  李漠向对侍卫道: “不要跟过来,朕自己回去。”

  说着他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跟在狄含后面进了屋子里,一边走一边悄悄脱衣服,狄含听到了后面的悉索声,他一回过头就看见了脱得只穿着亵衣的李漠向,将头上的帽子往旁边一扔,稳稳地挂在花瓶儿上。

  两人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狄含问: “你去哪儿了?”

  李漠向顺了顺自己即将炸起来的毛儿,淡定地顺势倚在屏风上: “嗯?朕一直在这里,刚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溜达一会儿,你怎么又来了。”

  狄含看了一眼外面脱了一地的衣服,宫女们正在蹑手蹑脚地捡起来。

  狄含道: “你和云宦舟下棋而已,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不必瞒着,倒是把衣服脱得满地都是,就太失礼了,陛下。”

  李漠向站直了身子: “不是我要撒谎,是刚才有个指令对我说,李漠向你不能让狄含发现你和其他人下了一夜的棋,否则他会不开心的。”

  狄含沉默了片刻,眼角忽然有些发红,他转身往里走,留给李漠向一个背影: “你既然下了一夜的棋,今日就不必学习了,赶紧去睡觉。”

  李漠向道: “不!今日就是下刀子,学业也不可有一日荒废,狄相,你的存在就是诱惑朕堕落的吗?那你也太不称职了。”

  狄含忽然回身将他扛起来往龙床上一扔,放下纱帐,点燃了安神香: “你身体不好,熬夜会发病,赶紧睡觉,早朝时,我叫你起床。”

  李漠向躺在枕头上: “嗯,不过凌君,你会唱摇篮曲吗?”

  狄含没有搭理他,他看着窗外,连眼皮儿都没有抬一下,像是入定了,半个时辰后,跟踪云宦舟的侍卫来向狄含回话,狄含走了出去: “说吧。”

  时间往前推一推。

  当时侍卫远远地跟着云宦舟偷偷出了皇宫,那时天还不亮,万籁俱寂,云宦舟独自一人行走在路上,他看起来确实家境不好,这么晚出宫,也没有家人在外面候着接他回家,他穿进了一个小巷子里,没走两步,忽然又缓慢地退了出来。

  云宦舟一步一步往后退,从巷子里走出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朝他步步紧逼。

  狄含让侍卫不要被发现,侍卫是一根筋的死脑袋,隐匿在黑暗中绝对不会出现。

  可是侍卫又有些担心,云大人长得这么俊美,会不会被这些流氓当成女人了,万一在天子脚下发生了惊天丑闻,可又如何是好。

  刚这么想,那几个男人中有一个低呵道: “兄弟们,揍他,记住,别往脸上招呼!”

  男人们呼啦一拥而上,其中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揪起云宦舟的衣领,就把他狠狠摔在地上,侍卫几乎听到了头磕在地上的声音。

  之后,云宦舟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几个男人把他拖到小巷子里,一阵拳打脚踢,加语言侮辱,足足折磨了一刻钟,才一哄而散。

  云宦舟倒在地上微弱地咳嗽了几声,他缓缓爬起来移动到墙根蜷缩成一团,不知是疼还是冷,整个人瑟瑟发抖,月色下,他的脸除了有些脏灰,确实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既没有劫财,也没有劫色,还不敢往脸上招呼,幕后主使人极有可能是与他同朝为官的同僚,终于忍无可忍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找人暴打了他一顿。

  云宦舟被打得不轻,他靠在墙壁上缓了好一会儿后,擦了擦脸上的会整理了下头发,才艰难地站起来,扶着墙壁狼狈地走出了巷子。

  侍卫继续一路尾随,他看着云宦舟带着一身伤穿过早市,先排队买了两个包子,又去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然后穿过几条坑坑洼洼的路,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买菜。

  云宦舟的家是很常见的小平房,泥胚墙,木头门,门前挂着个精致的小灯笼,他站在门前又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打起精神,推门而入,从屋子里迎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神情焦急,云宦舟低下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将包子递在他手上,推着那个残废进了屋子。

  侍卫蹲在高处的房梁上等了好一会儿,看见云宦舟走了出来,蹲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坐在石凳子休息了好一会儿,艰难地脱下衣服,泡到盆子里。

  还有力气洗衣服,看来性命无虞,脑子也没啥事儿。

  侍卫这才回皇宫向狄含复命,将每一个细节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狄含。

  狄含道: “嗯,你现在光明正大地派人去他家,告诉他陪皇上了一晚上的棋,实在辛苦,待会儿不用来了,还有,如果他没有瞒自己受伤的事情,就给他请个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