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含坐在干净的牢房里,这里没有老鼠,没有蟑螂,地上铺着干净的草席,藤枕,低矮的茶桌上放着一壶水,泥壶是简陋的,却很干净,上面飘着一层茶叶,矮桌上还放着一本打发时间的书。
只怕皇子入狱都没有这个待遇,狄含来过大理寺几次,还没有见过犯人可以这样安逸地坐在这里的。
唯一烦人的地方就是,就是他隔壁有个狱友,据说这狱友写反动诗,不仅写,还喜欢瞎比比,煽动广大人民情绪,被抓到了这里后顿顿挨打,夜里就疼得嗷嗷叫,扯着嗓子嗷到天亮,等狱卒来了,再噼里啪啦打一顿,板子糊在血肉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狄含觉得毕竟自己也算来到了大牢,犯的罪要比狱友高好几个档次,凌迟处死也不为过,可他这里始终是风平浪静的,确实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还对他毕恭毕敬,唯恐惹他不快。
到了晌午,隔壁狱友趁着狱卒不在,将嘴对在墙壁上的细孔和狄含打招呼: “狄大人,狄大人”
狄含坐在草席上皱了皱眉。
囚犯在对面激情澎湃: “狄大人,今天听到狱卒们谈话,才知道,原来您就住在小人隔壁,哈哈,一听这个屁股都不怎么疼了。”他的话里有种幸灾乐祸的兴奋,一想到这种大人物和他落到同样凄惨的境地,就有舒缓疼痛的奇效,比上药都管用。
囚犯又问: “狄大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狄含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在他知道李漠夺兵权后,他忽然有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李漠一步一步堕落成只会骄奢淫逸的昏君,让他觉得他不配在这个位子上,可一旦发现他有了夺权的心思,他反而想要手下留情。
狄含觉得很可笑,他总希望李漠能改过自新,却又总是忘了,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不折不扣的的疯狗。
甚至,李漠说自己是被人替代了,狄含那一瞬间居然信了,现在想想,他这种恶劣而又幼稚的把戏,还真是屡用不爽。
那囚犯因嘴获罪是有原因的,他将一只眼睛对准了那细缝后: “啧”一声。
狄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囚犯无视狄含锐利的目光,慢吞吞道: “狄大人,你怎么也有今天。”
狄含的沉默,让他变本加厉,他轻声道: “我有个表哥在京城做官,他说狄相是百年不遇的美人,生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年少时,就被昏君一眼相中,为此被那昏君巧取豪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含: “来人。”
那囚犯笑道: “来什么人,都落到了这般田地,你还当老爷呢。”
然而很快,一个狱卒就点头哈腰地跑了过来: “狄大人有何吩咐。”
狄含想了想,委婉道: “太吵了。”
狱卒立刻会意,他们用钥匙打开了牢房门,将那囚犯拖了出去,囚犯也是很是识时务,他拉着个脸,连屁也不敢放一个,顺从地被人带了出去。
另一个狱卒在外面轻声道: “狄大人,是小人失职了,扰了大人的清净。”
狱卒也不再多话,悄悄退下去了,虽说已经给了狄含最大的优待,但牢房条件再好那也是牢房,空气潮湿沾粘,细小的飞尘往鼻子里钻,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立即就有人来端茶倒水。
狄含道: “不必这样,你们出去。”
狱卒战战兢兢的样子想来以为自己会随时被皇帝下令放出去,但他很明白,李漠不会放了他的,所谓深情最是可笑,他很想问问总是要求他忠于君王的师父,这样的君王也值得效忠吗?
他又想到了寺庙里的小黑,小黑的性格和李漠有很多相似之处,却又有天壤之别,一个天真烂漫,一个专横无道。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他总是趴在窗子上眼巴巴地等自己来,他偷偷跑到树上给自己摘枣,大半夜溜出皇宫……皇宫?
狄含本来是想着小黑的,可不知怎地又拐到了李漠身上,曾几何时,两个人相处的时光也不全是尔虞我诈。一切都从狄府家变那日开始。
狄含很少会这么思绪纷杂的时候,今夜倒不知是怎么了。
他躺在草席上,准备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忽然看到了一地的血,这血似是生长了一对对触角,要把他拖着往深渊处拽去,狄含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放大,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浑身都僵硬不已。
他坐了好一会儿,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水,缓缓靠在墙上,眼前却又浮现了那摊血,可是这次,他并没有睡着。
血的颜色越来越清晰,铺在干净的地砖上,他的视线逐渐上移,眼前的事物无比熟悉,他竟然来到了含露殿。
含露殿的窗子都是大开着的,风吹起纱幔,铁玲儿骤响,殿内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啜泣声。
“狄相,我们真的不知道陛下去哪里了,奴婢昨晚来的时候,陛下还好说想吃梨粥,还对奴婢笑呢,并无任何异常啊。”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 “撒谎,御膳房并没有做梨粥。”
宫女的声音啜泣道: “是狄相吩咐,除了特定时间以外,其余的什么也不许给陛下吃,若是发现陛下偷吃,就要禁食三天。我们不敢……”
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涌来,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乱七八糟的记忆灌入了他的脑海中,这记忆迅速而又猛烈,像倒灌的洪水差点把他砸傻。
风吹起他的衣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正攥着一张纸,上面所写乃是李漠绝笔。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在皇帝的床榻前久久不动。
床榻前有一片血迹,不远处扔着一把染血的匕首,那匕首很眼熟,是李漠曾经最喜欢的。
殿内哭泣的声音哭得他心烦意乱,一种恐惧的情绪笼罩着他,因为,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样绝情的话了。
果不其然,他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漠一向狡诈,耍个小把戏,戏弄我们,绝非难事,凭他的胆量,不敢走远,必定还在皇宫中,给我仔细搜!若是找到他,无论他如何闹腾,直接关到偏殿去。”
“狄相,真的已经找遍了!就连湖里也捞了个干净。”
狄含冷笑道“皇上件不能提手不能抗,他平日里坐步撵都嫌累,还能走到哪里?!”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暴躁: “等等,别找了,看我们越焦急,他就越得意,到了晚上,他饿得狠了,就知道自己回来了。”
含露殿里的人散得干干净净,狄含坐在案几边,缓缓侧过头看了一眼那身穿白衣的傀儡帝君,他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咬牙低声道: “李漠。”纱幔上珠帘的声音如鬼魅般浅斟低唱,甜腻的血腥的味道经久不散。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为何他会对每一个细节都一清二楚。
是了,本来今天他很忙,忙得脚不沾地,看见太监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告诉他陛下失踪了,他还不太相信。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翻遍了整个皇宫,李漠确实是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到了晚膳时间也没回来。
他手中依旧握着那张绝笔信,仿佛要把那几个字看穿,找到隐藏在其中的蛛丝马迹,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般失态,他所厌恶的人,在消失的那一刻,忽然一切都无生趣。
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李漠走了,他再不能看见李漠后悔与愧疚的样子,而这一切都让他憋闷得无法发泄。
更令他无法释怀是的,他一想到李漠会不会死了,他就心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这让他觉得很愤怒,很不解,浑身都是冰凉的,就像是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心,他居然会栽在这种人的手里。
这很羞耻。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想着整个大衍的担子都抗在了他的身上,他不能倒下去,他将皇位还给了李漠的弟弟九王,由他做摄政王,冷静下来后,开始分析李漠会去了哪里,他翻遍了整个含露殿,在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一步步找到了‘猫头鹰’这个神秘的存在,最终找到了鹰首的线索。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了,他想着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李漠带回皇城,将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一件一件地讨回来,让他知道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是,等见到李漠时,却是他的坟墓,还有那两张染了血的信。
回去的路上,他又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手里握着两张染了血的信,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自己耳边道: “你为何从来没有想过他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到他临死前,都对他恶语相讽,他曾多少次用求救的目光看着你,而你却只会觉得厌烦,如今他死了,你终于满意了?”
狄含胸口一阵翻涌,吐出一口血来,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浓厚,他满头冷汗,连指尖都是冰凉的,这离奇的梦境似乎是醒了,又似乎是没醒,直到他看见了漆黑的房梁,才猛地坐起来。
外面传来狱卒嘟嘟囔囔的声音: “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
另一个狱卒的声音道: “我也是,到现在心里憋得难受,好像是有什么外族入侵,死了好多人,我也死了吧,还有……还有什么来着,这才做的梦,怎么就忘了,算了算了算了。”
李漠驾崩,外族入侵?大衍覆灭?
结局竟然是如此惨烈,李漠死,大衍亡,这一切都是他亲手促成的,直到此刻,他依旧无法从那个噩梦中逃出来。
狄含捂着心口,冷汗淋漓,瞳孔骤缩,他忽然起身扑倒牢房门口,向来平淡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张与嘶哑: “开门!我要见皇上。”
狱卒的声音道: “陛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闭上你的嘴……嗷嗷!踩我干什么!”一通推搡之后,一个狱卒带着另一个还没睡醒但一脸慌张的的狱卒来到门前,赔罪道: “狄大人,刚才没听出来您的声音,以为是哪个犯人呢,我们马上通知少卿,要不大人,先喝点水?”
狄含咬牙: “开门。”
狱卒见狄含脸色苍白,神情怪异,他们不由十分害怕,少卿特意交代过了,狄大人就是来考察的,住个两三日还会回去,全凭他自己心情,让他们千万不要怠慢。
他们连忙去禀告大理少卿,大理寺的办事速度很快,一层层报告上去后,狄含很快就被带了出来,狄府的人接到消息,早早在外面等着来接主子,一看见狄含出来,喜气洋洋地迎上去,将早准备好的斗篷披到他身上,却发现他们家主子浑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很不对劲
“备车,进宫。”他说。
此时天就要亮了,骑马上朝的大臣们已经走在了官道上,一盏盏灯笼长龙似的伸向宫门,有种梦幻的美感,寒风萧瑟,冻彻肌骨,狄含坐在马车上一路驶向宫门,看守城门的士兵看到看到狄含后,立刻道: “是狄大人,陛下有令,快放行!”
钟鼓楼敲响了四声,狄含一路飞奔到含露殿,殿前侍卫见到他后,早知道他要来似的,行礼道: “陛下等候多时了,狄大人请。”
狄含的手一直在轻颤,他深吸了口气踏进门槛,穿过迤逦的屏风,走到内殿。
入眼所见的是,李漠一袭白衣坐在案几前,背对着他,一如那木轴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