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景筠愣了两秒,眼睛不自觉眨得很快,他觉得眼眶有点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在身体被抛向高空后坠落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也被高高掀起重重坠下,身体腾空,刹那间风停云霁,所有声音都从耳边消失。他看到静止的白云蓝天,光从树叶缝隙洒落,树叶在上升,速度很快。然后在他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他的龙接住了他。
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龙小心翼翼又毫不放松地搂紧他,一下一下轻轻顺景筠的背,“我来了宝宝。不怕,不怕。”
我没有怕。景筠想要跟他强调,但在一开口就感到鼻尖忽地一酸,他意识到如果此刻出声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像一个膨胀的,饱满的气球,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的气体,和亚尔林对峙时的勇气迅速透支,甚至带走了他的全部力气,他几乎站不稳,龙的怀抱帮助支撑起他一半身体。
他小口呼气,吸气,睁着眼睛,脸颊憋得微红。
“没事了。”龙说。“没事了。”
一点点晶莹的,脆弱的水光沁着眼尾,熏红了那一小片,景筠觉得眼角有点痒,还没有抬手,蒙特的吻先一步落到那处。
“我来了。”
和外表的冷峻坚硬不同,龙的吻很轻很柔,十分克制,落下来像一根羽毛搔过,景筠仓促眨了眨眼,“蒙特。”
除了名字,他好像不太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景筠脑子里一片空白,感到龙揉了揉自己的头,又格外珍惜地亲了亲另一只眼睛,接着上下前后仔仔细细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注意到景筠指尖的红痕,他目光一凝,“受伤了?”
他抬起景筠的手,在食指上发现一个划痕,伤口不深,血也已经止住。景筠也不知道这伤是从哪来的,亚尔林刚才根本没有碰到他。
蒙特擦掉上面的血迹,在伤口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疼吗?”
景筠:“不疼。”
龙终于松了口气,“没事了。”
他重新把景筠搂入怀中。
景筠搂着他的脖子,脸埋进他颈间,无意识地蹭了蹭,“嗯……”
龙轻哄他,声音一如既往低沉温和。在景筠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神却格外可怖,一双金瞳毫无感情地盯着刚刚落地的巫师。属于龙的威压铺天盖地席卷砸下来,整片山谷都充满无形的压迫感。
亚尔林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
精灵和赛里斯控制住他,贝瑞安则捡起了那柄匕首。它在龙手里没有效果,不一会儿就变回了权杖。贝瑞安掂了掂,顺手一掰,直接把它掰成了两半。权杖上的宝石发出强烈的红光,片刻后闪了闪,最终熄灭。
赛里斯反绞着他的双手,将巫师按在地上,他没有挣扎,权杖被折断时发出的光将这整片草地都照亮了,他也没有分过去目光,反而一直在望着蒙特的方向,准确的说,是望龙怀里的景筠。
蒙特表情不变,捋了捋景筠凌乱的长发,小鸟小幅度晃了晃脑袋,龙张开翅膀,将景筠笼罩起来,挡住他的视线。
贝瑞安走过来,“景筠怎么样?”
小鸟暂时说不出话,扯了扯龙的衣角,蒙特一身肃杀凛冽气势稍缓,把目光从巫师身上暂时挪开,替他回答:“没受伤。”
黑龙的翅膀把小鸟包得严严实实,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到。贝瑞安将信将疑,绕着蒙特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一丝缝隙,只好声音放大:“那就好。没事就好。”
景筠戳一下蒙特。龙说:“他说,不用担心。”
赛里斯在对面长出一口气,“没事儿就好。吓死我了。”
他至今还心有余悸,想起听到蒙特说“景筠不见了”这句话时大脑空白的感受,不说蒙特,连他都担心死了,又是生气又是着急的,差点儿和蒙特联手把莱特岛直接给烧了。
没事就好。
不用烧岛了。
赛里斯抹了把汗,压着地上的人类,“老实点儿!”
精灵帮他把巫师控制住。
亚尔林刚才被蒙特猝不及防掀飞到半空然后又垂直跌落,来不及使用魔法,因此受了不少伤。脸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刮痕血迹,看起来颇为狼狈。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丝毫看不出落入下风受制于人的慌张紧迫感,甚至还勾起唇角笑了笑。
赛里斯按着他,龙力气很大,稍一用力他的骨头就传来咔嚓一声,龙脾气向来不好,“你笑什么?”
亚尔林面色如常,好像压根没有感觉到骨节错位的疼痛。由于小鸟被完全挡住,他这才把视线转移到龙身上。他直视蒙特双眼,脸上挂着奇异的笑意,“你们知道的,他并不属于这里。”
景筠动了动,蒙特抱着他没让他抬头,手安抚性拍了拍。
“少废话,”赛里斯把他的脸往土里按深一寸,“他属于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亚尔林嘴角再次渗出血,他无视龙的警告,朝景筠喊话,“小凤凰,你真的不想回家吗?回到你的世界,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龙的威压加重一分,亚尔林连眉都没皱,“我可以帮你回去。”
蒙特不动声色攥紧拳,在景筠发觉之前又松开,垂眸看了看小鸟。
他只能看到一个发旋。
但刚才没有捂住耳朵,那些话景筠都听见了。
小鸟被施计带走以后,他想过很多原因,综合那个已经化成一滩灰的祭司的话,他本以为这次又是冲着龙来的。
人类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龙能够使他们长寿这一秘诀,所以争先恐后寻找龙的足迹,趁乱混入莱特岛,意图不轨。
至于为什么会带走景筠。
他也在想这个问题,一边找一边一心多用思考良久,最后得出人类有可能是将景筠也当成了龙这一结论。景筠人形相对龙来说显得很娇小,即使在龙人形情况下,他也是偏瘦削那一类,莱特岛上除了还未成年的幼崽龙,只有他看起来对人类伤害最小,最无害,也最容易得手。
他以为是龙连累了景筠,愧疚自责反复鞭挞内心,在遍寻景筠而不见的半天时间里,龙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想了多少。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巫师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景筠。
通过逆鳞听到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亚尔林那句“回家”说得大言不惭,俨然有景筠一点头,他就立刻可以带小鸟回另一个世界的架势。
回家。
蒙特双眸戾气翻涌,看亚尔林的眼神宛如在看死物。
亚尔林却仿佛看不到他的表情,仍然一副平淡模样,眼睛里隐隐透着疯狂,“不好吗小凤凰?”
景筠从蒙特怀里抬起头,蒙特眼中怒火一顿,“宝宝?”
景筠轻轻摇了摇头,从龙的视角看,他脸色略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蒙特想立刻带他回去休息,但景筠撑着他的手臂站稳,“我没事了。”
蒙特再三确认,“真的没事?”
景筠点点头,“没事了。”
蒙特目光隐隐担忧,他了解景筠,平时如果是小伤小痛,磕了碰了,小鸟总是会一边说没事,一边睁大眼睛望他,在他察看伤处的时候轻轻吸气,要掩饰却又格外明显的样子。
他向来是这种性格,大抵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像小时候一样明目张胆大方撒娇的举动就没再做过,但有时候又会不动声色地蹭蹭他,无声撒娇求安慰。龙当然对此全盘接收,并且甘之如饴。
但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仅限于伤不重,根本不算疼的情况下。小病小伤轻轻松松就过去了,景筠自己也知道没什么事,所以愿意放任自己歇一歇,露出难得的软弱面,愿意叫龙哄一哄。
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格外难过或者受了重伤,他反而会神态自若地说没事。如果不熟悉的很可能会被他就这么蒙了过去。
但蒙特没有错过他说话时轻颤的喉结和无意间紧紧捏住他衣角的手。
景筠捏得很用力,指尖泛青白,蒙特单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覆上他手背。
感觉到手背热度,景筠这时才回过神。他浅浅勾了一下唇角,“没事。”
龙还没来得及开口,亚尔林声音继续传来,“……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吗?”
蒙特皱了皱眉,赛里斯直接用巫师的兜帽把他的嘴堵上。
这时,景筠清了清嗓子,“不好。”
清脆明朗的声音微牵着沙哑尾调,景筠音量不高,吐字十分清晰,背对着亚尔林说:“我不会和你一起回去。”
“不管你想做什么,”景筠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你不配。”
亚尔林终于变了神情,眼睛里不再有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他望着看不见的小鸟,目眦欲裂,但赛里斯堵着他的嘴,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蒙特原本想一把火把人烧了了事,但精灵和贝瑞安明显还有事情要问,比如他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传送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问题,按理说人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还有没有其他的同伙……这个人身上的疑点很多,搞清楚之前要留他一条命。
而且蒙特也不想在景筠面前动手。
上次那个骷髅也就算了,原本就没有人形,烧了跟烧一棵树没什么分别。这次却是一个人。龙不确定景筠会不会害怕。
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刚刚找到的小鸟,景筠的身体和如何处置一个巫师,这两件事压根不需要进行比较。
蒙特拢了拢景筠的衣服,贴了贴他的额头,没感觉到烫。
他抵着景筠的额头,亲一下景筠唇角后退开,“我们回家?”
景筠说:“好。”
接下来的事就不需要他们来管了,蒙特向几个朋友点点头,赛里斯摆了摆手,意思是去吧。于是他弯腰将小鸟打横抱起,张开翅膀,打算带失而复得的宝贝回家好好休息。
他正要起飞,景筠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小鸟歪了一下头,见龙脸上也露出疑惑表情,便知道听到的不止自己。
“是什么?”景筠疑问道。
蒙特摇了摇头。
声音越来越大,无法忽略,景筠和蒙特一同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他们身侧不过五步的小河里,一个泛红的漩涡已经成型并且不断扩大。
贝瑞安他们也注意到了这动静,“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蒙特第一反应是看巫师,但亚尔林已经被精灵用魔法禁锢住,趴在地上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不是他做的。
那又是谁?
他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不安,本能抱紧了景筠。
小鸟也抓紧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漩涡,它长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已经从中央扩大到了两岸,几乎能容下五个人。
天空迅速阴沉下来,乌云层层聚集,自深处发出闷雷隆隆声。
景筠忽然感到一阵吸力,像是有什么东西拽着身体,把他往漩涡里拖,“蒙特!”
蒙特脸色变了变,用力抱紧他,扇动翅膀往相反方向飞,“不怕,不怕。我在。”
其他龙也察觉到不对,纷纷赶来抓住他们。
赛里斯大声问:“怎么回事?”
精灵脸色很不好,“可能是某种传送阵。”
赛里斯:“什么?!”
他们很快没有力气再分神说话,一个接一个拉住彼此试图离开这里。精灵似乎运用魔法,漩涡轻而易举把他的法力弹了回来。这股力道实在大到恐怖,连龙也无法抵挡,景筠太轻,法力也没有恢复,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第一个一点点被拉过去,连同紧抱着他的蒙特一起。草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漩涡越来越大,渐渐升起,高过河岸,却并不向岸边倾泻,内部深不见底,一缕红光穿梭其间,若隐若现。
一个白色身影先他们一步滚落进去。
在即将掉进漩涡的时候,蒙特伸手盖住景筠的眼睛,“宝宝,不要怕。”
景筠在他掌心里闭上眼睛,“嗯。”
他们抱紧彼此,在天地混沌间卷进漩涡。
不好意思,看球上头了q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