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楠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确定没人后才悄然推门而入,正屋虽然一片狼藉,但有一张打扫干净的桌子和两根木凳。

  他将手上的食盒放在桌上,朗声:“出来吧,没人跟着。”

  一个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从侧房走出来,此人个头虽不高,但长了一身的腱子肉,面相看起来和蔼可亲,可不笑的时候脸上的横肉松垮下来,眼露凶光,仿佛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张明高坐在桌前,一只脚搭在凳面上,拆开食盒,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苏楠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吃完后,淡淡开口询问:“我向你承诺的已经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张明高嗤笑一声,将手中的碗一扔,用手完剔牙,再把嘴里的食物残渣往地上一吐,慢条斯理的捞起脏可不见颜色的衣袖擦了擦嘴。

  “急什么?”张明高抬头望着苏楠道:“我现在就是刀俎下的鱼肉,还能跑了不成?”

  苏楠冷眼问道:“我不想和你兜圈子,我只想知道,当年我的父亲真的做了那些罪不可赦的事情吗?”

  他面上平静,可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拳,紧张的等着张明高的答复。

  他的父亲曾是天子门生后调任到景州做了个从六品同知,兢兢业业的做官,在景州,父亲新纳了一房妾室,是张明高的妹妹,他妹妹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很是妩媚动人,父亲很喜欢她。

  喜欢到爱屋及乌去提拔张明高,而张明高是个很会来事的人,他与当地的士绅官吏多有交好,这些对于父亲来说是百利无一害的事,以至于父亲曾一度想要休妻抬妾。

  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死了。

  很快官府查出他父亲贪污行贿,谋害百姓的罪名来,很多人都说他是畏罪自杀,而他家被抄,男丁被流放,女子和哥儿沦为贱籍,母亲因受不了这等折辱,选择悬梁自尽。

  一夕之间,他成了孤儿,那年,他才十三岁。

  他被迫流落青楼,万幸的是,青姑是个好人,教导他们时虽然很严厉,却从未短他们吃食和衣穿。

  很多事情也是他长大后才知道的,比如,当年他父亲是张明高亲自举报的,还拿出不少他父亲贪污行贿的证据。

  父亲坠楼身亡,死无对证,他家也就坐实了这个罪名。

  他家破人亡,而张明高却升官顶替了他父亲的官职,并在任几年后,政绩斐然,评分皆为优等,随即张明高被调任职京城。

  自那以后,苏楠就没再听过有关张明高的消息,直到今年听到他成为朝廷要犯的消息,他震惊的同时也对当年抄家一事重生疑虑。

  他很早之前就怀疑过,父亲死亡的时间太蹊跷,他一死就爆出贪污,而身为他下属的张明高不仅能全身而退,此后还平步青云一路升官做到京官,这件事背后最大的获利人是张明高。

  可他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花钱调查也没有什么结果来,他渐渐的就放弃了。没想到这时传来张明高成为朝廷逃犯的消息,他又重新燃起调查当年真相的心思来。张明高当年身为他父亲的下属,父亲是不是清白的张明高最清楚不过了。

  于是这段时间他故意多次表演引起张明高的注意,并让小石头放出他想重新为父亲翻案的消息来引诱他。

  其实他的本名不叫苏楠,而叫苏子楠,但他是罪臣之子这件事并不是秘密,而且他的名字变动不大,只要张明高听到他的名字应该能猜出他是谁。

  不过,他也在赌,赌张明高是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会不会铤而走险来找他。

  他们两人一个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一个需要寻求庇佑。上元节那天在船上见到张明高时,他就知道他赌赢了。

  苏楠从回忆里抽身,盯着张明高的眼睛再一次问道:“回答我,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吗?”

  张明高瘪嘴,将腿放下,同样直视苏楠的眼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想听什么答案呢?”

  他低头呵呵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继续道:“你想翻案,”他肯定道:“十年前的旧案可不是你想翻就能翻的,你什么证据都没有。”

  苏楠心头狂跳,听张明高的意思,他父亲真的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把话说清楚!”

  他全然不知自己急切的语气完全将自己心底的想法暴露在张明高面前。

  “你父亲的确是被冤枉的,不过,这件事的主谋可不是我,我只是拿钱帮人办事罢了,毕竟我如果不做的话,死的那个人就是我了。”张明高神情淡淡的陈述着。

  “我留有证据,”张明高放出重磅消息,“只要你助我出城,我就可以把藏证据的地方说给你。”

  苏楠从胡同里出来,失神的找到原先停下马车的地方,他坐上马车,心里乱糟糟的一片。

  从刚开始知道抄家是被冤枉时的亢奋,到现在逐渐冷静下来,他内心摇摆不定,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怨恨自己的父亲,凭什么他一死了之,自己却要因为父亲犯的错事,沦为贱籍成为他人生中无法抹去的污点,从而影响他一生。

  现在事情迎来转机,如果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等拿到证据翻案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脱去贱籍,做回良民,从此婚嫁由心。

  这个诱惑无疑是巨大的。

  他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宠爱,他甚至根本不在乎父亲是不是真的被冤枉,而他的母亲从选择自尽那刻起,就已经将他无情的抛弃了。

  在那之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谁会真的陪着谁一辈子。

  就在他准备这辈子就这么得过且过的时候,他遇到了罗平,他能清晰的感觉到罗平对他毫无保留炙热的爱意。

  可他不敢靠近,以罗平的才学他不能将他困在南宁这一隅之地,他应该有广袤的天地。

  如今他有个退去枷锁的良机摆在他面前,抓住了,他就可以随心,但代价就是要放走罪大恶极的张明高,成为张明高的帮凶。

  应有初家,苏楠走后,罗平郁郁寡欢的坐在一旁喝着闷酒。

  “相公,你有没有觉得苏楠最近有点不对劲呀?”俞安皱着眉头问应有初,在外人看来苏楠的行为还不算反常,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有点,可能还是罗兄告白这件事影响到他了吧。”应有初小声的和俞安耳语。

  “不对,肯定还有别的事。”俞安笃定。

  “嗯?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俞安仔细回想着,喃喃道:“过年那几天还好好的,自从上元节左右,苏楠就忙着四处表演,我们就没再聚过了,直到今天见到苏楠,我感觉他的状态明显不同,心事很重的样子,相公,你说苏楠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

  “你说他会不会因为罗平的原因想要慢慢疏远我们?”应有初猜测道。

  “这怎么可能,苏楠才不会是那种因为一个男人而疏远我和周红珠的人!”俞安坚定他们的友谊。

  应有初耸肩,“要是真的因为罗平的原因,苏楠不愿意,我们就别硬凑了。”他看了一眼还在一人饮酒醉的罗平,又道:“饭吃得差不多了,我去把罗平送回去吧,免得他喝醉了我们抬不动他。”

  他将喝得微醺的罗平架起来,和柳南两个人扶着他往外走,把他放进马车上后,应有初对着柳南说:“我送罗平回去就行,不然周红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罗平虽然没有醉得彻底,但让他的小厮长善一个人扶回家还是有点难度的,秉承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他就一起把罗平送回家吧。

  柳南也没有客气,点头嘱咐道:“好,你们小心点。”

  马车内,应有初看着罗平满脸通红,眼睛发红,眼眶湿润的缩在角落忧伤,恨铁不成钢的小声道:“出息。”

  然后他将视线转移,撩开布帘,想着透透气,余光一瞟,发现一辆熟悉的马车。

  应有初定睛一看,确认是苏楠的马车。

  他紧锁眉头,苏楠不是早就离席了吗?按理来说他应该早就到羡仙院了,怎么现在还在大街上?

  他沉思了一会儿,看来让俞安说对了,苏楠很大可能遇到一些事需要自行处理,但苏楠不愿意说,他们也不好开口询问。

  但直觉告诉应有初,这可能是罗平和苏楠破冰的好时机,不过现在罗平这副喝醉的鬼样子肯定是听不进去他说的话,那只能明天再说了。

  翌日中午时分,南宁书院,应有初伏在案桌上认真的复习文章,再过几个月就要考科试了,他得抓紧时间学习才行。

  科试是乡试前的预考,只有在岁试中成绩优异者才能参加科试,而科试前茅者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科试考差了也不要紧,它没有惩罚只是不能参加来年的乡试罢了,应有初现在则是在为了科试做准备,因为他想参加明年的乡试。

  看书的时候忽然他觉得头顶黑了一片,抬眼一看,是罗平来了。

  “大中午的,你怎么来了?”应有初问。

  罗平神情恹恹的坐在应有初对面道:“在家闲着没事就过来了。”他以为他从京城赶回来能多和苏楠相处一段时间,结果昨天一见,苏楠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想到这儿,他又长叹一口气。

  应有初自然知道罗平为何而叹气,突然想到昨天在马车上看到的事,便说道:“昨天我送你回去的时候,在路上看到苏楠的马车了。”

  罗平听到有关苏楠的事,他为之一怔,“他昨天不是很早就回去了吗?你怎么会在那个时间段看到苏楠的马车呢?”他立马想到这。

  “对呀,可能他有什么私事需要处理一下吧,不过,俞安昨天和我说,苏楠最近有点反常,说不定他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你多留意一下苏楠,别出什么意外就好。”应有初提议道。

  罗平郑重其事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