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过吧,也不能离

  祸止一百二十七年。

  玉珩仙君以自身仙力为祭,亲手破九峰结界,剑斩九峰峰主。魔尊千忌位临帝君,奉玉珩仙君于后位,成一代旷古奇闻。

  午后阳光正暖。

  青衣仙人坐在窗前晒太阳,随意支着下颌,满面慵懒倦意。

  珠帘一阵作响。

  玄色身影缓步走了过来。

  郁明烛落坐在侧,信手一揽,将他揽入怀中,埋入染着花香的肩窝深深吸了几口气。

  温珩似是被吓了一跳,微微一颤。

  郁明烛笑问: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温珩摇头, “今日议事结束得好早。”

  郁明烛嗯了一声, “那些魔首烦得很,天天不是劝我打这个宗门报仇,就是撺掇着杀那个道僧雪恨。”

  “他们在地底下关太久没见过活人,都憋疯了似的争强好战。”

  “我稍微发了发脾气,把他们糊弄过去了。”

  魔尊千忌将魔渊翻过来只是个开头,如今也有如今的难处。世人心中的成见始终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千百年来,被视如洪水猛兽的邪魔突然说:我们改邪归正了,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这话谁能轻易信?谁敢轻易信?

  郁明烛管得了他手下的人魔不去侵扰百姓,却管不了百姓对无禁城始终避如蛇蝎。

  江南一带甚至建起一座新城,名为临丹阙,声称与魔尊千忌势不两立,许多宗门与百姓都举家举户搬了过去。

  郁明烛自他身后搂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

  “不说这些了,一大早上听他们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玉生陪我再睡一会。”

  魔尊千忌如今凡事亲力亲为得很,尤其是与温珩有关之事,从不假手于人,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待他理好软枕与床褥,却见温珩仍然坐在原处。

  “玉生?”他轻唤了一声。

  温珩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缓缓起身,朝着这边走过来。

  郁明烛总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奇怪。

  就像是眼盲之人,走路时总会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茫然,于是不由自主将脚步放到了最轻缓。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温珩已经到了他身前,还朝他伸出了手。

  这么主动的时候可不多见。

  郁明烛受宠若惊,赶紧去接,连带着将之前的不寻常也暂时抛之脑后。

  他将温珩拥入怀中,两人缩进锦被。

  温珩这幅模样看起来极为乖顺,半张脸被锦被盖着,只露出清隽如玉的眉眼,微微耷垂,如同一只慵懒困倦的狸奴。

  郁明烛在他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快到新年了,我给宁渊他们放了休沐假,我也可以趁这段时日多陪陪你。”

  温珩懒懒应了一声, “要怎么陪?”

  郁明烛想了想, “南浔城有灯市,要不要去看?”

  ……

  两人如今身份不同,再到南浔就需得易容乔装了。

  郁明烛让宁渊给他改了一张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脸。温珩不喜欢假面糊在脸上的憋闷,干脆又戴了副银丝面具,遮住半张脸就算糊弄过去。

  这一日正值新岁,下午的时候街道上还没什么人。

  到了傍晚,家家户户点起灯笼,喧闹的灯市绵延整条南浔街道,暖黄色调铺满了人流如织的街头。

  南浔城中横亘着一道窄河,再晚些到了子时钟响,南浔百姓会沿着河畔齐齐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那个时候,明亮炽热的灯线绵延在河面上,遥遥无尽地延伸向夜色天边。

  温珩在街市上逛得累了,懒懒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

  他们这个地方没有灯火,拢在树后一片阴影里。

  郁明烛趁机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问: “长椅冷不冷,坐我腿上?”

  温珩微诧,摇头: “大庭广众,像什么话?”

  郁明烛: “我怕你冷着。”

  温珩: “我又不是瓷娃娃。”

  郁明烛: “你在我眼里跟瓷娃娃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温珩废去一身灵力,不说跟以前玉珩仙君的仙骨比,就算跟个肉体凡胎的百姓比,也显得格外体弱畏寒。

  赶上这样天气凉的日子,经常手脚都是冰的,要时刻抱着暖炉或让郁明烛揣进怀里,才能稍微暖上几分。

  但是眼下,温珩坚决拒绝坐他腿上。

  郁明烛只好将温珩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里,用灵力帮他暖一暖。

  温珩被人捉住双手,便百无聊赖晃荡着腿,恰看到自己的锦靴尖上沾了些河边的污泥。

  他本来想俯下身去擦一擦。

  但他一动,狐裘就松了,好容易捂出来的几分暖和气被寒风一吹,登时散了个干净。

  “阿嚏——”

  郁明烛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回长椅上,道: “我来吧。”

  虽是暗夜,但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

  郁明烛不便用灵力,就真的俯身蹲在他身前,拿软帕沾了些河水一点一点仔细擦弄。

  让一个矜贵非凡的帝君,蹲在他身前亲手擦靴上泥灰……

  显得他多恃宠而骄啊。

  温珩耳垂有点发红,微缩了缩腿: “你怎么不把我供起来?”

  郁明烛抬眸瞅他一眼: “有什么好羞的,如今我们成婚了,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有什么事不能随意使唤我?”

  温珩很没良心冒出个念头,成婚了,但洞房夜还没成礼呢。

  而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缺德,专挑人短处,便心虚地拧过头去,假装是在看街上热闹的花灯。

  看了一阵,温珩拽了拽他的衣袖,理直气壮开始使唤人: “我想吃那个。”

  他朝街边卖山楂雪球的摊位抬了抬下巴。

  魔尊千忌果然被使唤得很高兴,欢欢喜喜地讨了个吻,又帮他掖了掖狐裘,去帮他排队买雪球。

  摊贩前大多是些十来岁孩子,举着银钱吵嚷要买雪球。

  他们举起手来才堪堪能及郁明烛腰际,便显得郁明烛站在其中格外惹眼。

  温珩望着那一幕,唇角不禁弯了弯。

  ……

  卖山楂雪球的换成了个小姑娘,年岁不大,和之前那老人于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多半是老人的孙女。

  她依次给小朋友包好黄纸包,忽而感觉身前站定一人,拢下一团阴影。

  她一抬头,是位五官端正的公子。

  “要一袋山楂雪球,多谢。”

  姑娘心神一恍。

  这人站在她跟前,恰遮住了头顶上一片灯光,身姿挺拔修长得过分,声音也是极低沉好听的,如同春日浸了花香的酒酿。

  甚至让她恍惚间觉得,这样的气度,与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不够相配。

  “姑娘?”

  “啊?哦,客官稍等!”

  她回过神,匆忙将一个纸包递过去,又不禁想跟这人多说两句话。

  便微红着脸,旁敲侧击: “公子是给家里孩子买的吗?”

  那公子一怔,坦诚摇头, “我是为道侣买的。”

  姑娘本来见他摇头,心中还生出几分欣喜,下一秒就听他说是给道侣买的,顿时又觉得失落。

  但她也没失落多久,大大方方地笑了,由衷道: “您的道侣真是有幸,祝你们幸福圆满,白首如新。”

  郁明烛眼底生笑,颔首, “借你吉言。”

  说着,往宝葫芦钱筒里放了几枚铜钱。

  在收回手时,他不动声色将广袖一抖。

  啪嗒,一枚银锭暗中落了进去。

  声音被街市热闹压在下面,并不惹耳。

  待走出去好远,他才听见身后姑娘喜出望外的惊呼。

  郁明烛想起那句幸福圆满,白首如新,眼底不禁又漾出几分笑意。

  幸福圆满,白首如新。

  真好听的几个字,比他听过所有的阿谀奉承都要让他由衷欢喜。

  魔尊千忌揣着山楂雪球美滋滋地穿过人群,回到河边。

  却在看见空无一人的长椅时,陡然凝住了笑意。

  人呢?

  他茫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甚至还退了几步,左右张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但是肯定没错,那张长椅上甚至安安静静搁着一只熟悉的暖手炉,眼下已经凉透了。

  “……玉生?”

  郁明烛试探地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河岸边空空荡荡,了无人迹。

  “玉生,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快出来。”郁明烛声音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知道我最怕这个,别这样捉弄我,好不好?”

  “玉生……”

  暗夜之中,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河边,身影显得茫然失措,甚至带着几分可怜的意味。

  怔愣了半晌,他才猛地想起来,赶紧捏出一只灵蝶, “去找!快去!”

  但是那灵蝶在他指尖盘旋一圈,又落了回来,就好像难以在人世捕捉这一丝气息。

  许是郁明烛在那站了太久,找人的意思也太明显,不远处街市上一个卖花环的阿婆慢慢走过来,拍了怕他的肩。

  郁明烛回过头。

  好在天色已经黑暗一片,阿婆也上了年岁眼神不太好,所以没能看得清楚郁明烛猩红的双目和那眉宇间滔天的阴戾寒煞。

  阿婆问道: “是不是孩子丢了?方才桥上响了钟,人们都往那边去选河灯了,许是孩子天性喜欢热闹也跟着人群上了桥,你往那边找一找。”

  郁明烛眸光亮了亮,正要抬步,却忽然又犹豫, “可我若走了,他回来会不会找不到我……”

  “去吧去吧,老婆子我在这帮你看着。”阿婆摆了摆手,拎着一篮花环坐到了长椅上, “在哪做生意不是做啊。”

  “那就多谢您了!”郁明烛也没时间再多犹豫,疾步往青石桥的方向而去。

  南浔城的风景其实很好看,红砖黛瓦,水波画船。青石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花灯繁华耀眼,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唯有一道身影逆着人群,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变凉。

  有好几次,郁明烛都喜出望外地觉得自己找到了。

  可是走上前去,却又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点相似的身形或者衣裳颜色。

  失望积攒得太多,到后来,他连一点欣喜都不敢生出,只是麻木地走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去看身侧经过的每一个人。

  他想,怎么会这样……

  怎么离开那么一小会,人就不见了呢?

  温珩现在连灵力都没有,能跑到哪儿去?

  还是说……

  那一瞬间,郁明烛忽然浑身冷一下了,从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意和恐惧。

  他宁愿温珩是主动离开的,也不敢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桥边某一处忽然哗啦围过去一圈人。

  “你们看!水里有东西!”

  “那是什么?一件衣服吗?”

  “不对,那好像是个人……”

  一瞬间的寂静后,有人尖声叫道: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郁明烛机械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在散开的水波里看到一件白色的狐裘。

  不知道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多久,一点声息都没有,静静随着水流飘动。

  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桥边围着的一群人还在惊恐喊叫,忽然感觉一股风贴着身侧掠过去。

  再然后,扑通一声,水面又散开一片水花。

  有人颤抖着手指着水面, “又…又跳进去一个?!”

  但后面跳进去那个显然水性极好,短短几息之间就扯着那白色的狐裘上了岸。

  于是一群人又哗啦围到了岸边。

  他们这时才发现,后来主动跳水救人的是个英俊公子,湿漉漉的玄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肩背肌肉。

  那人身上脸上湿成一片,有人给他递帕子,他也来不及接,只顾得上匆匆将那狐裘一抖,抖出里面的人来。

  是个半大少年,呛了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多谢公子,咳咳…救命之恩,我乃,咳咳咳……乃富商之子,定要厚金以报……”

  后面的话郁明烛就都听不进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间,极其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黑的发梢上还在淌水,水痕顺着额前流入眉眼,眼睛里顿时一片灼烧感。

  旁边一只手递来干帕: “擦擦。”

  “不必。”

  “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说了不……”

  郁明烛猛地僵住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动作甚至带着几分好笑的僵硬。

  跟前,温珩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身后是灯影幢幢,行人交织。

  温珩浑然不知郁明烛心中大起大落,极悲极喜,只是在劝说无果后,正要伸手帮他擦一擦脸上的水迹时,陡然被一把拥入怀中。

  郁明烛紧紧抱着他,力道大得可怕,像是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

  “你这是怎么了,”温珩轻微地挣了挣, “嘶,轻点,你勒疼我了。”

  但郁明烛仍旧紧紧抱着。

  温珩听见他压抑着,轻轻抽泣声。

  温珩一怔,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明烛,你以为落水之人是我?”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温珩安抚似的拍了怕他的背。

  郁明烛嗓音嘶哑,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珩哭笑不得, “怎么会?”

  郁明烛继续控诉, “我买完山楂雪球,回去找你就找不见了,只剩一盏手炉。”

  “我叫你叫不应,放灵蝶也不管用,有人说你来了桥上,我又在这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落水……”

  郁明烛抱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 “玉生,我那个时候好怕,我甚至宁愿你是不要我了也不想你出事。”

  温珩张了张口,惊诧: “可我在手炉下给你留了字条啊,你没瞧见吗?”

  那时候刚巧赶上桥头开灯市,熙攘的人群从西面八方全围过去挑花灯。

  他怕去得迟了,就抢不到好看的了。

  恰好街边有卖楹联的,他便借来纸笔,写下:我去买河灯,很快就回来。

  字条就压在手炉下面。

  他还以为很显眼的。

  郁明烛哑口, “我当时还以为……”

  他当时还以为温珩连手炉和他,一起都不要了……

  更何况他急着找人,哪有心情去看区区一个手炉底下压了什么。

  这么想着,郁明烛眉心微微蹙起,抿起薄唇。他眼底还压几分浅红,湿漉漉地看过来,显得十分委屈。

  温珩很难不心软。

  他用干帕一点点擦郁明烛脸上的水,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不亲口跟你说一声就走的,以后绝对不这样了。”

  听见以后两个字,郁明烛好受了一些,低声问: “你以后都不这样了?”

  “我保证。”

  “都不离开我?”

  “不离开你。”

  “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温珩动作微滞,轻轻嗯了一声。

  郁明烛眼底染笑,很不要脸地得寸进尺, “那你以后都会对我很好吗?”

  他想哄着温珩多承诺几个“以后”。

  温珩无奈地顺应, “会的。”

  擦了一阵,干帕都成了湿帕,郁明烛还是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他体质特殊,不必担心因此而受凉。

  温珩猛地意识到: “你不是有灵力吗?自己烘干就好,何必要我一点点擦干。”

  郁明烛眼尾一撇,仿佛十分不可置信, “你刚才还说以后都会对我很好的!”

  温珩: “……”

  郁明烛失落: “到头来,连为我擦一擦水都不愿吗?”

  温珩: “……”

  很有一种以后都会被这几句话道德绑架的预感。

  温珩脸一木: “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郁明烛摇头, “不行,我已经听见了,记住了。”

  温珩只好任命耐心地给他擦水,心想凑合过吧,反正也不能离。

  好在郁明烛也没真幼稚到那个地步,知道催动灵力烘烤着身上的衣裳。

  大约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就干干爽爽地站在了温珩眼前,只剩乌发还带着两三分潮意。

  温珩暗暗庆幸总算把人哄好了,不敢在之前的话题过多停留,拉着郁明烛到河边,预备子时钟声敲响时,一起放莲花灯。

  放灯前要将心愿写在纸条上,纸条折上三折塞入花蕊,花灯顺着河水漂得越远越好。

  郁明烛拈着毛笔凑过来, “玉生,你写了什么?”

  温珩捂住, “不能给你看。”

  郁明烛不满: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你刚刚说了以后……”

  温珩及时堵住他的话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郁明烛抿唇盯了他一会,让步道, “好吧,那等你写完,我们一起选个好位置放灯。”

  温珩含糊着应了一声,把他推走。

  这时候的夜色已经极黑,就显得南浔城整个坐落在煌煌明亮的灯火中。

  河边街头聚集无数百姓,嬉笑欢乐声交织成一片盛世太平。

  “咚——”

  远处传来悠扬撞钟声。

  那一时刻,桥头岸边的人们一同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整条河的灯流在暗夜中破开暖黄色的长线,蜿蜒着看不到尽头。

  郁明烛合手闭目,将方才塞进花灯的心愿又暗暗念了一遍。

  他是邪魔,本不信神佛庇护,眼下算是生平头一次如此虔诚地拜神祈愿。

  他念完,睁开眼睛,却见温珩闭着眼睛,还在许愿的模样。

  而跟前温珩的那盏花灯因逆着风向,又被推回了岸边,挤在几段湿树枝中挣扎。

  郁明烛想要把花灯救出来。

  结果他刚伸出手去,上面的纸条被风一卷,恰落在他手心里。

  半开半合,十分诱人。

  郁明烛短暂地迟疑了片刻:能看吗?

  玉生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这也不是我主动要看的,这是它自己跑过来的,是天意要我看……而且“说”不出来的不灵,我这属于偷看一眼,不作数吧?

  只看一眼。

  这么想着,他指尖轻轻一拨,将纸条展开。

  ——郁明烛岁岁平安。

  几枚小字清隽飘逸,落在宣纸上煞是好看。

  但是内容很让人不满意。

  郁明烛拧了拧眉,用余光瞄了温珩一眼。

  见没被察觉,便胆子更大地将纸条摊在掌心,另一只手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凭空划了几笔。在那行小字的旁边又额外加了三个字。

  ——郁明烛和温珩一起岁岁平安。

  嗯,这样才对。

  郁明烛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这样总算顺眼了些。

  他及时在温珩睁开双眼之前将那纸条塞了回去。

  待温珩凝眸望去,莲花灯正顺着水流飘飘荡荡,缓缓没入灯流。

  周遭人群的喧闹声更加热闹,又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似的,明明就在身边,却听不真切。

  “嘶——”

  郁明烛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温珩被打断思绪, “怎么了?”

  郁明烛懊恼: “先前我来桥上找你,怕你回去长椅那边反而错过,便让一位卖花的阿婆在那里帮忙看着。”

  温珩一惊, “那咱们快点回去说一声,再谢谢人家。”

  “好。”郁明烛起身,拉起他的手,逆着人群穿行过去。

  温珩跟了两步,便甩开他的手, “你先去,我慢慢走。”

  郁明烛盯着他,欲言又止。

  温珩笑了笑, “我不会走丢,你快去,别让人家再等太久。”

  郁明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在他腕上用灵力系了一条红绳,连着自己的手腕,别人看不见。

  温珩便顺着河边缓缓漫步。

  他的关节处传来一阵阵的酸涩僵硬,只有用这种缓慢的速度,这种看似悠闲的姿态,才能勉强不露出破绽。

  他们刚才为了放河灯,专门往上游走,如今回来下游,就显得行人格外稀少。

  只有河中的灯流与他同向。

  温珩眸光一滞,落在某一点。

  恰好看见一只被水打翻的花灯。精致又华美,底下缀了一段火红色的丝绦。

  好像是郁明烛的那一只。

  温珩迟疑了片刻,走到河边,顺伸手将那只花灯捞了出来。

  这么一看才发现,里面的纸片不是一张,是三张。

  那么窄小的花瓣缝隙里,居然贪心地硬塞了三张纸条。

  ——愿人间少疾苦,多安宁。

  ——愿玉生顺遂康健,喜乐无忧。

  ——愿我与玉生幸福圆满,纵白首,亦如新。

  后面两张都被水泡湿了,洇出一团难看的墨色,只能勉强辨认字迹。

  也就在这个时候,温珩眼睫微微一颤,上面落了一点冰凉。

  紧接着是眉际,鼻尖,唇边,都察觉到轻微的点点凉意。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

  下雪了。

  细密的小雪落在南浔灯市,还没到地面就已消融了大半,近乎于无。

  但温珩神思一恍,忽而想起许久之前,随云山的大雪纷飞。铺天盖地的银白之中,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的衣领,笑着说: “骗到仙君了!”

  温珩唇边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几息之后,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按理说,花灯要顺流而下,搁浅在碎石岸边,等里面的灯芯烧到了尽头,就会连同整个花芯一起燃起来,将纸条也烧成灰烬。

  愿望要烧掉,才能上达天听,得以实现。

  可现在花灯已经灭了。

  温珩抿着唇思忖了一阵,从街边放炮仗的孩童手中借来一簇火,重新点燃了花灯,将仅剩那张干洁的纸条塞进最中间的花芯里。

  剩下两张湿漉漉的纸条……

  他本来想扔,但又觉得不忍心,迟疑再三,还是一起放进花灯里去,跟先前那张干洁的隔着一层花瓣,不让它沾上水汽。

  花灯重新入水,漂荡远去。

  他在河边看了一阵,心里生出点的期许。旋即又觉得可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那盏花灯被打湿过一次,再燃起来时就显得费力。

  最后搁浅在河岸时,火光明明灭灭,挣扎了数次,但也只烧掉了最里面的那一张纸条。

  即使外面那两张已经干了,也无济于事。

  花灯静静泡在河水中,水波逐渐宁寂,就如同落棋已成定局,覆辙难改。

  可是一片寂静中,忽然岸边鞭炮炸响。

  噼里啪啦的烟火四射飞溅,一簇微弱的光亮落在了花灯里。

  恰有夜风吹过。

  火焰陡然窜高,将整盏花灯连带两张写着痴妄的心愿一起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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