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成亲

  几峰长老进了殿内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十分困惑,眼里都写着:这是怎么了?谁惹这位祖宗了吗?

  因为明烛仙君的脸色那叫一个阴沉,几乎能滴出墨来。

  再看两眼……

  许是他那废物小徒弟犯蠢惹他吧。

  小徒弟低眉顺眼站在明烛仙君身后,看起来大抵是刚挨完骂,眼侧连着耳尖都染上一层薄红,眸光中也带着几分乖顺的潮意。

  他们看得久了些。

  明烛仙君瞥了他们一眼,侧了侧身,将小徒弟挡住,面色不虞: “何事?快说。”

  璇玑长老回过神,他们这会可没空管别人师门私事。

  “明烛仙君,情况紧急,我们也就不兜圈子了。那圣宝万生镜,您究竟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谁料,郁明烛不耐烦道: “南海这么大,我怎么知道该去哪找。”

  “什么?”璇玑长老脸色大变, “那您刚才……”

  郁明烛: “缓兵之计而已。”

  “……”璇玑长老咽了咽口水,半晌,苦着脸道, “可是仙君,咱们剑宗那二十多个弟子还在他们手上呢,至今昏迷未醒,这么一直缓下去也不是法子。”

  “哦。”

  哦?什么叫哦?!璇玑长老差点被他哦得一口气没上来。

  大概半柱香功夫过去。

  无论几位长老怎么费尽口舌,郁明烛始终没什么太大反应,高兴了应和一两声,不高兴了兀自垂眸,气场能冻死人。

  贪狼长老眉一竖, “明烛仙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打算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郁明烛颇为奇怪道, “此事与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那几位是你们的弟子,又不是我的。”

  他说得实在太过理直气壮,所有长老都噎了一下。

  贪狼深吸一口气,惊怒道: “那也都是九峰亲传弟子,活生生的人命!仙君就不打算顾及同门情分?”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郁明烛反倒冷笑一声。

  “本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多亏数月前本尊出关及时,否则,他硬生生在善恶台被打死也没见有人管。”

  “如今倒是想起人命情分了。”

  “怎么,就你们的亲传弟子是活生生的人命?就你们弟子有同门情分?”

  闻言,几位长老脸色齐齐一僵。

  当时他们都以为明烛仙君闭关数年,不打算要温珩那个废物徒弟了,是死是活都没人管。否则也不会下手那么重,一点后路都不留。

  谁知道明烛仙君非在那个当口出关?

  还当众给那废物撑腰?

  甚至如今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居然还在记仇?

  一片死寂中,温珩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人一眼。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郁明烛天生样貌哄人,笑起来时极具迷惑性,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任。

  再加上刻意学了往昔玉珩仙君许多行事作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赫然便是位仙风道骨的仙君,从没对外露出过破绽。

  可是眼下,郁明烛浑身都透露着一种倦怠感,像是懒得再装了,便干脆把那层伪装的假面撕下来,将内里恶劣的魔尊千忌大大方方露出来,随便人来看。

  ……懒得再装?

  温珩心中陡生疑窦:

  可他为何懒得再装了?

  郁明烛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滞了滞,收敛了几分懒散。

  转而对几位长老道: “或者,我还有一个法子。”

  璇玑长老忙问: “是什么法子,您快说。”

  “既然问心无愧,自认没有罪责,那又何须承担罪果,”郁明烛轻描淡写地暗示: “几位长老身为剑宗几峰之首,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带几个人离开南海,不是难事吧?”

  “这……”几峰长老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琉璃仙一脸惊诧出声: “你的意思是,偷了人就跑?”

  贪狼等纷纷回过神: “这,这成何体统!”

  “剑宗九峰好歹也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如今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哪有不澄清不自证,反而合伙潜逃的道理?”

  “这哪里是名门正派的作风?只怕比那些恶贯满盈的魔头行径,还要更无耻些!”

  温珩瞄了眼某“恶贯满盈魔头”的脸色,觉得若是再不帮忙打圆场,可能那几个倒霉弟子都轮不到鲛人族动手,就能托他们师父的福,齐齐赶上明年清明。

  “几位长老言重了,我师尊的意思是,南海近日多生事端,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离去得好。”

  他道, “你们虽然先走,但我与师尊留在这里,定会履行承诺追回圣宝,查出真相。又怎么能算是畏罪潜逃呢。”

  他就差把你们留着也是碍事说在明面上了。

  但几峰长老依然纷纷表示不赞同。

  一群反对声中,只有璇玑犹豫着开口: “明烛仙君所说……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其余长老:?!

  顶着几道长老们的震惊视线,璇玑清了清喉咙,道: “我们此来南海,本就是为了借取秘宝万生镜,如今反被卷入风波,得不偿失,还不如及时抽身而出或可止损。此为其一。”

  “万生镜原本就是明烛仙君的秘宝,他更有能力,亦更有资格插手此事,此为其二。”

  后面还跟着其三其四。

  说了半天,一言以蔽之:咱们溜吧,锅甩给明烛仙君就行。

  几峰长老的表情逐渐动容。

  “可是……”琉璃仙犹豫道, “鲛人一族也不是吃软饭的,我们要从他们手底下抢人走,好说,走了之后呢?难保他们不追究。这终归不是件容易事。”

  温珩道: “此事就交给我们吧。”到时候,他们多半没心思管失踪的几位弟子。

  ……

  待一群人走了。

  四周水波逐渐平静下来。

  温珩低声,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郁明烛一顿,语气如常,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不好说,”温珩思忖着, “总感觉,你是故意支开他们,别有目的。”

  郁明烛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把他们尽早糊弄走不好吗,反正留着也只会碍事。”

  温珩抿了抿唇。

  倒是没错。

  可他心里总有种莫名的预感,似是风雨夜的前日,空气潮湿阴凉,冷风一吹,让人倍感不安。

  跟前,郁明烛神色和缓,与往常一样散漫地勾着唇角,眼底笑意盈盈。

  没有分毫破绽。

  ……许是他多心了。

  温珩叹了口气,转而问, “那你方才说,究竟有什么法子?”

  郁明烛道: “我那只是个猜测,具体是否成真,还要看看……”他顿了顿,笑意愈深, “咱们的鲛王殿下作何反应。”

  迎着温珩疑惑的眼神,魔头弯眼笑了笑,在那唇畔边落下一吻。

  “七月初七日,燕尔新婚时。”他低声问, “仙君可否愿意舍身与我做一出假戏吗?”

  ……

  两人牵手走进蓬莱宫主殿时,鲛王正独身立在庭外珊瑚树下,仰头望着垂下的海草与丝绦出神。

  鲛王无意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神思追忆。

  他先前缠绵病榻,梦里辗转常见这棵珊瑚树;待偶尔醒来,又可惜无力下床,只能隔着海波远远望过来,看不清楚。

  如今……

  如今许是寿数将尽,回光返照,还能再亲手摸一摸枝干上刻满岁月痕迹的纹路,真好。

  察觉两人走近,鲛王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半回过头, “明烛仙君此时不该是在追查圣宝失踪一案吗,怎么有空来本王这里闲逛?”

  郁明烛笑了笑,温声道: “走访各位病患时,无意间听说一桩传闻,特意来瞧一瞧。”

  传闻中有一棵姻缘树,岁近百年,凡是在此树下婚嫁,成礼的鲛人佳偶,都会受到海神庇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郁明烛抬眼望向高耸的珊瑚伞盖, “听闻若有鲛人在此成礼,便在枝干上系一段鲛绡丝绦。只要鲛绡不断,姻缘便长长久久。”

  上方随水摇曳的莹白绡带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如同人间盖满枝头欲落未落的厚雪,缥缈梦幻。

  “没想到明烛仙君也会对姻缘神树的传闻感兴趣。”

  鲛王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容中染上几分凉薄的讽刺, “本王还以为人间修道者,都是断绝了七情六欲,不沾俗世烟火的木头心呢。”

  郁明烛不置可否, “原先是这样的,可如今……”

  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是无比珍爱那人,所以就连提及时,语气都分外温柔。

  他道: “如今,幸而遇到了心仪之人,所以也想来沾沾姻缘树的福气。”

  “哦?”鲛王闻言,眸光登时亮了亮,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何人有幸,配做仙君的心仪之人啊?”

  郁明烛牵起身侧之人的手,无声宣告。

  温珩便抿唇笑了笑,适时做出一幅温和又羞赧的模样。

  鲛王愣了一瞬,拍掌大笑, “好,好啊!”

  师徒人伦,断袖之癖,或许于人间在骇人听闻,但鲛人族没有这样的避讳。

  鲛王笑道, “自从孤病重,蓬莱宫中少有庆贺,若是仙君愿意赏脸,不如就于这珊瑚神树下与您的心仪之人喜结连理?”

  郁明烛颔首,笑道: “正有此意。”

  “那,仙君的婚期定在了何日?”鲛王语气中掩着几分藏不住的急切。

  看上去比两位要成亲的本人都急。

  郁明烛全当没听出来, “自然是越快越好。”

  鲛王眼眸一转,似是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拍板道: “那就后日。换成人间,是七月初七,宜婚宜嫁,一应礼器都由我蓬莱宫负责。”

  “却之不恭,那一切有劳陛下费心。”郁明烛颔首。

  待两人走后,鲛王垂下头,笑意渐渐落了下来。

  那道身影茕茕孑然,立在珊瑚树下,只剩无尽孤寂。

  “阿宛,你瞧见了吗?又是十年归祀节。”

  他喃喃轻叹。

  “都已过去这么多个十年啊……”

  ……

  百年之前,南海的水更清澈些。

  蓬莱宫外的长廊映着夜明珠明亮的光彩。

  青面小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惊艳道: “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他说着,绕着青衣仙人游了一圈,好奇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

  “你来自人间,对不对?我听大祭司说,沿海打渔的人族就有两条尾巴。不过,他们应当都没有你好看,你长得像……”

  他琢磨了一阵, “像长生殿壁画上,海神身边降福的仙使。”

  仙人抿唇笑了笑,大抵是只把他的话当孩童儿戏,道了句多谢,便抬步欲走。

  但小鲛却觉得仙人这样笑起来更好看了,缠着仙人不许他走, “你别走,你帮我看看,这串珠贝要怎么穿才好看?用红宝还是珊瑚?”

  “你若是帮我出个好主意,待我以后做了鲛王,在长生殿为你修一座仙人像!”

  仙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停下脚步,端详了一阵他手心里的珠串,选了其中之一, “用这颗青珊瑚吧,与你的发色更相称。”

  谁知,小鲛摇头, “这不是给我自己串的。”

  仙人一怔, “那是……”

  “是送给我喜欢的姑娘的。”

  小鲛说起这些没有半分羞赧,笑得眉眼弯弯, “她叫阿宛,我以后要娶她做妻子。若我登位做了鲛王,那她定是我的鲛王后,到时候,我要将南海最美丽的夜明珠全都送给她!”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个头还没到他的腰际,却信誓旦旦定好了喜爱的人,还说要娶她,要送她世上最漂亮的明珠。

  仙人不禁笑了笑, “那便祝日后你与阿宛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小鲛高兴地笑着,眼睛像是璀璨的宝石。

  他笑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郑重道: “嘘,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仙人不解。

  小鲛尾鳍轻轻摆动了一下,低垂下脑袋,显出几分低落, “因为阿宛与你一样,是人族。”

  南海鲛人不喜欢人族,更厌恶捕杀鱼类,侵占海洋的渔民。

  人族亦无法再万里海底生存,将海洋当做资源而非与之共生。

  而阿宛是沿海渔民中最平凡不过的渔女。

  他们为敌,天生不相配。

  小鲛兀自难过了一阵,却半天没听见动静,不由抬眼看过来。

  见仙人一脸怔忡,似是恍惚出神。

  半晌,仙人轻声问: “那,你当如何?”

  小鲛人一时没懂,于是仙人垂下眼帘,又困惑认真地问了一遍, “你当如何?”

  若是你们种族不同,立场相悖。

  若是曾有种种亏欠,万般仇怨。

  若是天道海神不许你们相爱。

  你当如何?

  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仙人,这会竟然极其困惑,又极其认真地询问一个懵懂无知的稚龄孩童。

  而小鲛拧眉沉思了一阵, “我没想过,但我知道,既然我喜欢她,那无论她是什么种族,我都会一如既往喜欢她。”

  “海神若不许我娶阿宛,那我便不住在海底蓬莱宫,我要去人间找阿宛。”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互相喜欢就合该在一起。谁来阻止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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