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很没安全感
那天晚上,万生镜居然轻微地震荡起来,细碎震动声吵醒了仙人。
幽暗夜色中,他趿拉着锦靴,惊疑不定地走到镜前。
看了一眼后,心中顿时觉得无比荒谬。
镜中照出的不再是世间妖魔,而是那日魔渊被封时候的猩红苍穹,是那人转头看过来时,眼底的悲恸和恨意。
头一次,万生镜察觉到他的靠近,竟然自周边卸出几缕金色的灵力,蔓延过来将他包裹。
在那没顶的金光里,他听到好多嘈杂的声音,由耳入心,全都如钟声一般叩响在心底最深处。
你那日明知事出蹊跷,为何没有再多问问?
你真有那么光明磊落,那么慈悲为怀吗?
那你怎么不知无禁城万千殒命的魂灵?罗刹鬼王妻女惨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还有……
那九道禁制落下时,你有没有一瞬迟疑过,当真别无他法吗?
屋里的气息越来越乱,近乎波及了整座随云山。两个小童子冲进来,青临一道封禁打在万生镜上,青川帮他平稳了气息。
“仙君……”青临皱眉。万生镜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反噬。
玉珩粗重喘息着,忽然道: “帮我造一片幻境。”
青临青川愣了。
古藤一族与万生镜同起源于伏羲神木,天生有显化欲念的能力。
万生镜能让人看到心之所向,古藤一族也能幻化一片类似的幻境。
不知多久之前,两个小童子恶作剧时想要造出一片幻境,捉弄仙君,窥视仙君心中所想。
可玉珩仙君是神玉化人,澄澈道心中连凡俗的七情六欲都冷淡,哪来的什么执念与妄想。
于是幻境里只有一片浓雾,什么都看不到。
仙君随意挥了挥手,轻而易举就将幻境搅散,还顺便罚了他俩去扫山门前的阶梯。
从此,青临青川就知道了——玉珩仙君无欲无求,看不到幻境内的痴妄。
可是今天,仙人却又说要一片幻境。
两个小童子对看一眼,默契地没有多问,调动灵力将屋内完完全全地化作了一片绿雾。
直到此时,他们也以为幻境也会像以往一样,根本只有一片虚无。
可是下一秒,那雾气居然浓得吓人,完完全全将玉珩吞没进去。
……
待雾气略微消散,玉珩遥远看到了烽火硝烟中的随云山。
地面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厉鬼妖魔似乎竭力从那里爬出来,又顷刻被细密如丝的灵力拖拽着拉下深渊,坠入猩红的血湖,凄厉的惨叫震耳欲聋。
横尸与废墟间,有一道浴血的身影跪坐,手中捧着断裂的一支玉簪,仓惶地看向他: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为何?为何?
他听见自己回答:天道如此。
就像听见了多么荒谬的答案,绷断了最后一根弦。
那人顿了顿,阖眼。
半晌,颤声笑起来,声音酸涩嘶哑:狗屁的天道!
魔渊的裂口近在咫尺之遥,那人起身,踏着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血路一步步走来,那双眼眸也逐渐猩红。
魑魅魍魉,厉魔哭嚎。
眼前场景,赫然要与那日万生镜里的魔尊灭世之相重合。
玉珩一震。
须臾之间,他如被人夺舍一般不由自主,待反应过来,一道凛冽的的剑光已经扫了出去。
那人躲也没躲。
重创之下,一个趔趄,半跪在地,连带着手中的玉簪也掉落在旁。
那人抬起头,直视而来的目光中带着挑衅笑意, “如何?要杀我吗?”
玉珩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近乎无法自控。
玉珩仙君杀过那么多妖魔恶人。
他自然无比清楚,修士的灵丹养在丹田,修为被废,人尚且能苟活。
而魔族的魔丹生于心脏,共生共死。
于是玉尘长剑直直朝着对方的心口刺去,不留余地。
但也正是因为他知道。
所以剑芒刺入血肉的刹那,玉珩握剑的指骨用力到苍白,竭力反抗着那一股无形的控制,将剑推偏了一寸。
他这个动作太微弱了,微弱到近乎本能。
被血模糊了双目的郁明烛没有看到。甚至连他自己都无从察觉那一瞬以为自己要亲手杀了那人的恐惧。
“玉珩,你真要杀我?”眼前之人死死盯着他的脸,抬手紧握上剑刃。
血一滴一滴地自掌心流下,郁明烛浑身都疼到蜷缩,心如刀绞。
脚下魔渊的裂口在缓缓闭合,九道禁制逐个落下,轰然巨响穿云裂石。
但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拼了命似的,执着地想要从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容上找出些不同的神情。
痛苦,悲伤,悔恨……或者,哪怕仅仅是一点遗憾都好。
找了半晌。
却自嘲地笑了。
因为都没有。
——玉珩仙君铁面无私,又怎么会为一个罪该万死的魔佞生出半分遗憾?
恐怕日后还要欣喜,庆幸,终于摆脱了他这个附骨之疽!
浓艳的眉眼染了血,肆无忌惮地笑声在腥风中荡然回响。
“你明明说过魔也有善恶之分,绝不滥杀任一无辜生灵!你说信我,护我……我从不轻信于人,唯你一次例外!”
“我不该信你。”
“是我错,我不该信你。”
与此同时,玉珩浑身的经脉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牵缚着,一举一动皆不由自主。
他在那道痛极恨极至极的目光中,毅然拔剑,伸手,将郁明烛推入万丈深渊。
当日当时,魔渊滚烫的风扑面而来,模糊了感官与知觉。
可是如今在幻境,玉珩睫羽轻颤,忽而觉得眼下一片濡湿。
他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滴眼泪。
……
从幻境里出来,玉珩缓了许久。
凡间修道之人总有一念之差,便走火入魔的,譬如那罗刹鬼王。
以往玉珩仙君从来没有这种顾虑。他自认心境清明,守正不阿。
可是如今,就像激流洪水的河岸开了一道口,全都崩塌决堤。
再看万生镜时,玉珩就不由自主想到更多。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天道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古怪。
自己为何会言不由衷,行不由心。
一年之后,仙人去了一趟南海,将万生镜交托给心境澄澈的鲛人一族保管。
还特地百般嘱托,千万莫要触碰封禁,莫要被万生镜蛊惑心神。
……
温珩回去时,郁明烛倚在床榻上,垂眸兀自翻弄一截红珊瑚。朱红的珊瑚枝和他匀长白皙的手指相称,更显得他肤如冷玉,近乎无情。
温珩道: “我有正经事与你商量。”
郁明烛抬眼瞧了他一眼,本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目光一落,落在他腕上。
那里那片眼熟的青鳞已经被钻孔穿成了手链,半掩在青色的广袖里,刺目得很。
于是先前的话便尽数咽了回去。
郁明烛薄唇一抿,淡淡问, “什么事?”
温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万生镜。”
话一出口,陡然静默片刻。
郁明烛好笑问到, “你知道我是为了万生镜而来的?”
温珩点头: “猜到了。你不也猜到我也是为了这个吗?”片刻,又皱眉, “不过如今,只怕他们不会轻易交出来了。”
原本温珩来拿,算物归原主。
郁明烛想要,那算巧取豪夺。
但是现在,物归原主也好,巧取豪夺也罢,恐怕都不那么容易。
郁明烛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
他一旦不是真心要笑的时候,总习惯这样若有若无地勾着唇角,显出几分凉薄的讥讽。那双狭长眸子里闪着寒光,薄唇间吐出的话语要多残忍有多残忍。
“无妨,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若不交,我便硬抢,然后血洗整座蓬莱宫,把那些长尾巴的怪物都杀了,丢去魔渊喂魔兽。”
温珩觉得他就像狼崽子龇牙咧嘴地说胡话,也没多在意, “不仅仅是鲛人,剑宗那些人上次来找你打问万生镜,恐怕也是有意于此,只是不知道他们要万生镜究竟意欲何为……”
他拧着眉,凝神思忖,听见郁明烛缓缓道, “他们啊……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如今没空搭理他们,等日后空出手来,一起杀了就是。”
这魔头说着,忽而又粲然笑起来,俯身过来,指间缠绕起他的一缕垂发, “相较之下,我更好奇你为何要找这面镜子?”
郁明烛不知昔日的玉珩仙君为何将万生镜置于南海而不顾,更不知那镜上藏着他半块碎裂的灵丹。
郁明烛只是……发现他身上有诸多事情超出掌控,于是便近乎本能地觉得惶恐。
如同狼犬习惯于将猎物囚困于爪牙下,或许猎物不挣扎不乱动时,狼犬还愿意伸出湿红的舌尖,温柔舔弄一番。
可一旦猎物露出一分半毫要逃的意愿,狼犬便立刻猩红着眼睛露出獠牙,不管不顾地撕咬上去。
只不过眼前的这只狼犬披了张美人面,会将一切阴暗的欲念藏于无害笑容之下。
直到此时,那种失控感愈演愈烈,快要藏不住了。
宁渊说得对。温珩在一步步变成昔日那个玉珩仙君。
郁明烛的呼吸愈发沉重灼热,沉沉盯着眼前之人,甚至在心中衡量。
他原本在南海的计划被温珩的出现而打乱。那如今,他是应该放任温珩去拿万生镜,打破那个计划,还是应该……
应该将猎物彻底囚缚,哪怕要承担一点猎物怨他,恨他的风险?
温珩本能地从那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危险气息,甚至下意识退了半步。
可还未来得及更多反应,就倏地一阵轰隆作响,地动山摇。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整座宫殿坍塌倾覆。
温珩只觉得腰间一紧,郁明烛拦腰带着他从海水中飞溅的碎屑残片中掠出,退避到外面的安全地带。
待震动逐渐歇止。
他听见周围无数鲛人的悲泣——
“长生殿坍塌了!海神降罚了!”
————————
这章有点糙,等我再修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