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吗?喜欢的。

  晨起还带着几分倦怠。

  尤其是海水寒凉,温珩更是连指尖都懒得多动,心安理得地缩在一方暖融融的怀抱里,借着魔族天生暖热的体温赖起床来。

  他半眯着眸子,零碎地回想起昨夜郁明烛闹得太厉害,被他忍无可忍地踹到床榻边上,又装可怜连连保证不再碰他了,两人这才消停睡下。

  但是入睡后,海水太冷,他睡意惺忪间便下意识朝着身边的暖源贴了过去……

  再然后,就又是现在这个不太光明磊落的姿势。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他的额发近乎抵着郁明烛的下颌,近到他能听到郁明烛沉稳有力的心跳,近到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精致浓烈的眉眼,长睫浓如鸦羽。

  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看着他,像藏了世间万千深情。

  温珩的手不自觉抬起,指尖顺着郁明烛的眉心,落到薄唇之间,如同想要描摹那幅五官的轮廓。

  却又迟疑地停在咫尺之距,未曾触碰。

  喜欢吗?

  喜欢的。

  双生藤岩洞里舍身相护,雾虚林深夜的篝火温暖,桃源村中的偏爱袒护……

  不,早在那之前。

  初见时带着汹涌血腥味的吻,随云山落花如雨,灯火煌煌,他看到那人在落花下含笑,将一窝幼鸟举回枝头。

  他们相拥跌入雪中时。

  两世,二百余年。一直喜欢,更加刻骨。

  温珩闭上眼睛,用牙尖磕着避水丹, “小系,现在的权限开放到几级了?”

  系统顿了顿, 【4级呀。】

  “少来。”

  【你做任务就做到了4级。】

  “说实话。”

  【真的。】铺平的电子音俨然越来越低,底气不足。

  但雪花闪了几下,仍旧嘴硬。【……真的是真的。】

  温珩默片刻, “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

  “权限升级的条件根本就不是维持剧情的主线,而是完全相反。”

  “偏得越多越严重,我的权限也就越高,换句话说,我越能摆脱原剧情的支配。对不对?”

  “也根本没有什么任务奖励。玉珩仙君留下的两件仙宝里,玉尘剑可移山填海,万生镜可溯源探知,二者各残存一抹仙力,共同司掌时空。”

  “能够使用,控制这些仙力的,不是系统,而是我,所以才需要我亲口说出,抑或亲手触及,对不对?”

  温珩拿出那枚玉尘剑上掉下来的半块墨玉。

  “当年仙魔大战,我的灵丹被……他,一剑剜出,劈成了两半,这是其中之一。另一半,应该就在南海万生镜上。”

  “就算我不自己主动来,你也会用系统任务当幌子,骗我来一趟,对不对?”

  “按照之前的算法,剧情偏一次,权限就升级一次,那如今,算上南浔城,无人山,鲛人域,应该至少到……七级了,对不对?”

  他一连串的“对不对”问下来,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疑惑。

  字字句句,全是平静而笃定的答案。

  事已至此,再绕圈子又有什么意义?

  系统默了许久,终于长叹出一口气。

  【按照系统条例,这些隐藏规则是不能向宿主透露的,否则会扣工资……看来我这个月等于白干了。】

  蓬莱宫没有门窗,耸立漆柱间穿堂的水流晃动不歇。

  随着系统默认般的话音落下,温珩心跳蓦然缓了片刻。

  这么久以来的揣测与惶然一语成谶,真相大白。

  “那……”

  温珩本来还打算问系统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之前那些都算“隐藏规则”,那自己要问的这个,恐怕够得上“至高机密”。

  问也问不出来的。

  于是他思忖片刻,转而问了另一件事。

  “玉珩仙君陨落至今不过七年,那我上一世的那些记忆算什么?”

  他生在那个世界十八年,见过那里林立的高楼和交织成网的车水马龙,他曾穿行过夜市成线花灯与熙攘人群,嗅见过万家热闹的烟火。

  那是一个时代的丰功伟绩和盛世太平。

  他在里面活过一回,所见所感真真切切,怎么会甘心那只是黄粱一梦。

  他拧着眉,听见系统说【这里是一本书内的世界,不假。】

  【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书中角色。】

  他心里陡然一空,黯然失望。

  但旋即,又听见系统说: 【不过你的转世,不是假的。】

  温珩指尖有些发凉,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发生在系统介入之前,以我的权限,没资格查看。我只能与你说个大概。】

  【人皆有三魂,玉珩仙君陨落时,天魂和地魂被人锁在了你如今的躯壳里,不得消散,也不得轮回。唯独一缕人魂逃了出去,成了你的转世。】

  【只不过魂魄不全,便注定天煞孤苦,虚弱早逝。转世的你死后,碰巧和系统签订契约,又被送回这里。】

  【说穿梭时空也好,说涅槃重生也罢。你本就是书中人,只不过机缘巧合,比别人多活了两次。】

  剩下的话无需系统再说,一切不言而明。

  如果没有那的这一世书外轮回,大概他会作为书内之人,一无所知地被剧情牵动,走完炮灰背景的一生。

  又或者,如果没有系统介入,他转世又死去,人魂便彻底消散,留下书中一具躯壳迎接灰飞烟灭的结局。

  萧长清会成为至尊剑仙,执掌三界;郁明烛会魂飞魄散,永封魔渊。还有千千万万的书内角色,千千万万个命定结局。

  可这些,都因一句“只不过机缘巧合”,改得彻彻底底。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书里的故事与他无关,一群文字堆成的木偶无法生出真正的血肉。

  可是有朝一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你也是文字之一。

  但你活过来了。

  那些人,或许也会活过来。

  如果所有人都破茧而出,挣脱文字束缚,打破剧情枷锁,最后挣扎着长出了血肉,生出七情六欲,成了活生生的活人。

  而他们中的某些无辜,又将要在那毫无道理的“剧情”中走向湮灭。

  温珩。

  温玉生。

  玉珩仙君。

  你管不管?

  ……

  当晃动的海水再次平息下来。

  郁明烛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如墨的双眸中哪里有半分困倦惺忪,分明已经醒了多时。

  他听不到温珩与系统的对话,他只是合着眼,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感受着温珩的指尖离他不过咫尺,又半分不再靠近,如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渊。

  而后,当温珩起身抽离他的怀抱,他怀中的温热便一点点消散。

  冰冷的海水无声流动,仿佛带走了他血液中最后一点温度,让他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

  蓬莱宫最北边有一道纵深万里的海沟,叫“一线天”。一线天底下,穿过珊瑚礁洞,是一座鎏金殿堂,名为“长生殿”。

  长生殿内真空无水,青碧色的滑砖延展远去,望不到头,两侧嵌在墙上,成线排开的脂油灯煌煌燃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水香。

  殿堂尽头。

  身披洒蓝长袍的人影虔诚跪坐着,身披鲛纱,腕戴珊瑚环,卷曲华丽的青发垂在背后,发饰自额间坠下一颗明珠。

  珠光耀眼,却远不及那双一棕一碧的异眸明艳动人。

  听到背后脚步声,那道人影回过头来,眸光明亮, “温哥哥,你来找我啦!”

  温珩缓缓走过来,立在他身边,仰头看向巍峨玉雕。

  那是一座高耸壮观的仙人像,背靠着长生殿的高墙,顶上高达百丈。

  在桃源村边上的破庙里,也有类似的这么一尊仙人像。

  只不过那里的小,这里的大了数十倍。

  那里的仙人像气质温和,这里的却有一阵扑面而来的冷肃之气。

  那里的仙人长剑横在膝头,一手拈花枝,一手捧宝镜,似乎不愿多添杀伐,神情安宁而慈悲。

  而这里的……

  仙人手中没有花枝。

  而是一手握着宝镜高高抬起,另一手支着的长剑,剑端没入地面。

  仙人像辉煌庄严,从底下往上看,看不到玉塑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阵压迫冷感。

  温珩无声看了半晌,听见濯厄咦了一声。

  “温哥哥,你怎么进来的?殿前守卫的人面鳗没有为难你吗?”

  他回过神来,轻描淡写道: “跟他打了个商量,他就放行了。”

  濯厄: “……?”

  那条心冷如铁,动不动就把人头发电到焦黄的人面鳗……是可以打商量的吗?不打人就万幸了吧……

  不过温珩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转而问他: “濯厄,你每天都守在这里吗?”

  濯厄的思路被他牵着走。

  “是啊,我是圣子,从我能记事起,就一直跪坐在这里,时时刻刻为整个蓬莱宫祈福祝祷。等我能化出双腿,扶着墙慢慢走路了,就日日擦拭长明灯的灯台。”

  “这里的长明灯有成千上万盏,擦完一遍,大概就是你们人间里的一天。”

  温珩转头看他, “也就是说,你不能离开这里?那你之前……”

  濯厄道, “之前是偷偷跑出去的。”

  周遭整个殿堂被长明灯照得亮如白昼,照得一切事物连影子都没有,显得虚幻。

  这里炽白的烛光与冰冷的仙人像一样,百年间一成不变,枯燥乏味。

  濯厄垂着头,慢慢叹了口气, “我并非不愿承担圣子的职责,我只是……很想看看天边的明月,春日的花枝,还有原野自由的风。”

  说着,他抬眼看向温珩,明亮的眼眸一弯。

  “如今见过了,就没有遗憾了。”

  ……

  长生殿外,青色的影子缓步走了出来。

  那条守卫着长生殿的人面鳗但在看到温珩时,居然毫无迟疑地让开了一条路,甚至微微低矮下覆满鳞甲的头,如诚挚敬重地行了一个礼。

  温珩颔首, “多谢。”

  人面鳗太过苍老,发出的灵波显得平缓而迟钝。

  “仙君见过圣子殿下与仙人像了?”

  “是。”

  “那为何……”人面鳗的视线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上, “仙君此来南海,难道不是为取回仙宝?”

  温珩顿了顿,并未直言,只含糊笑道: “万生镜如今也是鲛人一族的秘宝,我怎可不问自取。”

  更何况眼下,万生镜恐怕早已不是他想拿就能拿走的了。

  水流平缓,一线天狭隘暗淡。

  青雾似的身影在其中缓步远去,像是在深渊中孤寂独行,只有一柄长剑傍身。

  与百年前如出一辙。

  人面鳗似是有所感召,在那道身影远去到不可传音之前,忽而惶急。

  “鲛王病重,祭司掌权,圣子年幼单纯……仙君,南海只怕风雨欲来,您还是尽快拿着仙宝离去吧。”

  闻声,温珩步伐停了一刹。

  他半侧过头,眼底映着长生殿生生不息的烛光暖色。

  “南海祸端因我而起,既然已知风雨将至,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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