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又起

  之后……

  之后他们也没少在一张床上睡。

  今天是外面打雷下雨做噩梦了,明天是美人榻破了个窟窿,后天生病了要人照顾,大后天天气好冷我们挤着暖暖。

  什么荒谬的理由都有,反正郁明烛总能想到各种办法蹭到玉珩仙人枕边去。

  再后来……

  心魔与天劫,不巧赶到了同一天去,事情就变得无法言说……

  南浔夏日的夜晚也带着暑气,窗外微燥的夜风吹进来,温度不断上升。

  天快要亮了。

  郁明烛都快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破碎的回忆催动体温一点一点攀升至灼热,气血齐涌。

  温珩睡得迷迷糊糊,觉得热,下意识用手一推,把上半截被子推下去。长腿又往旁边一屈,想挪个凉快地方。

  等那一片也被捂热,他就再挪,翻来覆去,睡得十分不安稳。

  直到他翻了个身,膝盖一抵,抵到了一处坚硬。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怎么这么热……”

  温珩嘟嘟囔囔,非常不满意,换了个方向继续找凉快去了。

  他浑然无觉。

  身后,郁明烛半是崩溃半是无奈地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

  温珩半梦半醒,感觉旁边的人轻手轻脚起了身下床。

  那人轻声问他:

  “半个时辰后,我启程去南海,你……当真不随我一起?”

  温珩睡得迷迷糊糊,没听清楚去哪,只听清了后半句一起不一起。

  那定然是不要一起的!

  他困倦得用鼻音嗯一声,团着被子又将脸往里缩了缩。

  郁明烛仿佛依旧和缓,甚至帮他掖了掖锦被, “也好,那你再睡会儿。早上天气有些凉,别再蹬被子了。”

  只是那语气终究沉冷几分,似是压抑着异样的汹涌情绪。

  半晌,复又沉着嗓音一字一顿, “你会留在南浔,等我回来,是吗?”

  温珩指尖微蜷,仍旧未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好。”郁明烛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按下心头的不安与躁郁。

  那便……再信一次。

  最后一次。

  他伸手,用指节轻抚了抚跟前细嫩如玉的脸,声音低沉嘶哑,轻不可闻。

  “别再骗我,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等荒唐事……”

  ……

  迎春客栈外已经备好了鹿车。

  鹿车边上立着一道黑衣人影,暗金纹腰封裹着劲瘦腰肢,帷帽遮了大半张脸。

  北昭有晨练的习惯,一伙人正好就着客栈后院练练拳脚。

  元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无意间一瞥——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元修, “哎,你看那人,怎么那么眼熟啊?”

  元修循声看去, “有吗?”

  “……蒙着个脸也看不清啊,是你的错觉吧。”

  元明: “脸虽然看不清,但这个身形总让觉得在哪里见过,嘶,是谁呢……”

  说话间,明烛仙君从楼上下来,自顾自进了鹿车。

  黑影在旁帮他撩起车帘,刚好一阵风吹过,将帷帽上的黑纱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陌生的侧颜。

  元修道, “你看,我就说是你的错觉。别多想了,明烛仙君身边跟个随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再走神,小心大师兄一会儿过来踢你。”

  元明讷讷哦了一声,跟着元修对了几拳,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但再回过头时,鹿车已经扬尘而去。

  而那陌生面容的黑衣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喘着粗气,定下神来。

  或许…真的是错觉吧。

  一个时辰后,天空中已是阳光正好,惠风和畅。

  北昭弟子结束晨练,乌泱泱四散而去。

  迎春客栈这些天被包了下来,掌柜小二乐得清闲,也不在大堂里多待。

  空无一人的客栈内,黑影慢慢上了楼梯。

  旋即,门扉一开一合,闪进了天字一号房。

  层叠红帐掩着榻上光景,朦胧看不真切。这种点起红烛就能凑合洞房的场面着实挺有冲击力。

  真是好大一张床!

  宁渊顿了片刻,决定当没看见。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 “又见面了,玉珩仙君。”

  没人回答他。

  只有敞开的窗外吹进一阵风,将红纱吹得摇曳生姿。

  “仙君聪慧,很多事情,大抵都已经猜到了吧?”

  宁渊继续说着,低低笑了一声, “我跟着尊上这么久,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他也因此最信我。”

  “按理说,他让我暗中看着你,我本不该多事露面。”

  “可大计将成,指日可待,容不得丝毫差错。”宁渊道, “我家尊上是个奇怪脾性,既舍不得杀您,又别扭着不愿将喜爱宣之于口。”

  “我思来想去,不得不登门叨扰,替他来问上您两句,日后纵使被罚至挫骨也无怨言。”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寒,手腕一翻凭空划出一段蛇链软剑,指节轻缓摩挲,似是蓄势的杀意。

  骤然冷下的温度中,宁渊缓缓问: “若来日冤家路窄,仙魔不共戴天,仙君您之所选……是否与百年前一样?”

  话音落下,静了许久。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许久,红帐内始终没有应答。

  宁渊蹙眉等了一阵。

  总算觉察出不对劲,心头骤然一紧。

  他将白练一甩,强劲的布刃破空而去,爆出的凛冽气劲直接将红纱撕成碎片,漫天飘舞。

  他错愕地睁大眼——

  因为那床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叠得整齐的绣被压着软枕,早就散了温度。

  ……

  南浔城的夏日少有这样的艳阳天。

  街边绿树荫浓,百年字号的茶馆刚开门,三三两两的来客陆续进店,满店茶香,人声喧闹。

  说书人坐在门口板凳上,摇着蒲扇晒太阳。

  忽地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起昏花老眼,逆着日光看过去。

  眼前是位面似冷玉的少年人,靛纱袍青玉冠,腰间佩银白长剑。

  明明是初夏,却裹了一件白狐大氅,似是极畏寒冷,底下露出的手腕也是苍白纤瘦的。

  少年人开口,声音温润清冽,如泠泠山泉, “敢问老先生,去南海蓬莱宫的路要怎么走?”

  说书人回过神来,哼哼了两声,讳莫如深。

  “南海蓬莱宫,那都是人们闲来无事的传言,子虚乌有的地方,哪来的什么路呢。”

  “旁人说是子虚乌有,但您见多识广,心中自然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少年人抬了抬唇,将冠上玉簪一拔,塞到他手中。

  “价值连城的青髓玉,换您一个小道消息,怎么样?”

  待少年人离去。

  旁边的茶倌凑上前, “先生,这是什么玉啊,怪漂亮的。”

  “自然是人间难得的好玉,我活了百来年,也就只见过两回。”

  说书人说着,将玉簪举起,透过阳光看里面润透的纹路玉色。

  玉簪后映着长街行人,少年人的背影逐渐遥远。

  说书人忽地一顿。

  他自小无父无母,在这家茶馆安身立命。

  有一年他七八岁,还是个小茶童时,端着一大壶烫茶招待客人,脚下一个没留神,险些栽进了一位来客怀里。

  那位青衣来客一手按着他的肩,帮他定住身形;另一手轻巧一揽,将摔出去的茶壶稳稳接了回来。

  他一时间怔住了神。

  掌柜冲过来,一边朝着客人道歉一边拧他的耳朵。掌柜一向刁蛮暴躁,逮着机会就用藤条打几个小茶童的手心。

  他看着来客被洒出热茶烫红了的手,慌张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却听那人随口似的, “无妨,他才多大。”

  轻描淡写六个字,帮他免去一顿藤条之苦……

  百年之间,这段记忆在遥远的岁月里早就模糊了,茶馆人来人往,那张匆匆一面的脸再出众,也根本记不真切。

  可是眼下,说书人看着远去的一道背影,不知怎么,忽然就又想起来了这段往事。

  画面分外生动,恍如昨日才发生。

  真是怪了。

  正想着,忽然又一道影子踏到了身前。

  是个满脸凶蛮的壮年,肩头横架一柄长刀, “老家伙,去南海蓬莱宫的路怎么走?”

  回忆被打断,说书人也没个好脸色,仍旧是那套说辞, “子虚乌有的地方,哪来的什么路——”

  话音未落,他陡然被人掐着脖子拎了起来,话头和呼吸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艰难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里面的客人惊慌逃散,旁边的茶童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一脚踢到了柜台边,脑袋磕出砰的一声,晕过去不省人事。

  凶蛮壮年嗤笑一声,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说!”

  说书人正憋得满脸通红,心道你倒是松一松手让我说啊。

  旁边传来一声, “放肆,莫要无礼!”

  壮年松了手,说书人跌在地上,循声看去,是位穿太极道袍,鬓发花白的老者,面上一派慈祥笑容,不疾不徐道, “座下弟子一时莽撞,先生莫怪。”

  壮年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的腱子肉都在颤抖。

  说书人: “……”你看我敢怪吗?

  “先生,若是不想惹无妄之灾,还是尽早将南海之路说来为好。”

  来者彬彬有礼,可出口,一点都没比方才的壮年客气多少。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片刻后。

  总算能送走这两尊大佛。

  身着太极道袍的老者还没忘一甩拂尘。

  “老道剑宗乾坤峰,璇玑真人,多谢先生不吝告知。”

  ————————

  前方预告:南海有大型醋罐子现场,以及,坏蛋要登场搞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