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

  翻滚的青禾麦浪里,枯黄草叶撒了一地,只剩下光秃秃立在地上的长杆,长杆上面用草绳捆缚着一具具早已腐烂的尸身。

  那些尸身不知在稻草里裹了多久,浑身溃烂的皮肉中还嵌着短茬。有些烂得厉害的,浑身都软了,稻草一被剥去,身上各处都有碎肉掉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郁明烛眼底晦暗, “年纪不大,都是修士,看衣裳…像无极斋的弟子。”

  温珩心里一沉。

  无极斋,他之前在陆仁冰送来的涨知识画本里见过,是一个专修符箓的小宗门,最善治鬼。

  最善治鬼的,尚且在眼前成了枯骨黄土。

  那北昭之人呢?

  风陡然更加沉冷了些,腐烂的尸臭钻入鼻腔,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窒息。

  郁明烛问, “怕吗?”

  温珩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

  片刻,牵唇笑了笑, “师尊护着点弟子,弟子就不怕了。”

  ……

  辽阔的稻田上伫立着无数草人,在幽暗诡谲的薄雾里,像成百上千披枷带锁的不甘亡灵。

  他们就顺着最外围的良田一直走,走一段路,遇到一群稻草人;遇到一群稻草人,就动手拆一群稻草人。

  一路上见了无数修士,五湖四海,男女老幼,都有。

  好一点的还能看出个人模样,差一点的干脆血肉和稻草融在一起,拆都拆不出来。

  就这么不知道拆了多少稻草人之后,漫天飞舞的草絮中,终于显露出一片熟悉的衣袍。

  稻草剥离,捆缚着他们的绳子也就松懈下来,咚咚几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北昭弟子。皆是腹部鼓胀,满脸青乌。

  好在尚有微弱的气息。

  温珩挑了个看上去情况最乐观的,蹲下身扣着他的肩膀摇了摇。

  “醒醒。”

  没有动静。

  温珩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两巴掌, “再不起床,鬼要来吃你了。”

  无事发生。

  甚至,那人似乎睡梦中不太舒服,咂着嘴企图在他手里翻个身。

  “……”

  温珩忽而扯了扯唇角,声音清幽。

  “小仙君,要不要来我们桃源村做做客啊——”

  “!!!”

  那名弟子一震,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

  是噩梦!是刻骨铭心的恶魔低语!

  但他显然只有身体醒了,意识还在九天神游,只记得昏睡前的最后一幕,也就只能承接着那段可怖的记忆,颤声开口。

  “我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不巧,在他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郁明烛的雪白衣袍在禾浪中熠熠翻飞。

  而温珩身上海青色的弟子服,落在灰暗的夜景里无限接近墨黑。

  于是那弟子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分别落定一会,不负众望地又吐出一个问句。

  “你们是黑白无常?”

  短暂的默然。

  远处立着的白无常执一柄折扇,眸光似笑非笑,没有出声。

  而黑无常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错,我们是奉阎王旨意来抓人的,配合从宽抗拒从严,你叫什么名字?”

  一语成谶,弟子绝望地闭上眼, “元修。”

  “认得元明吗?”

  “认得,是我兄弟,他比我先来鬼村,是不是比我死得还早?这饿死鬼投胎的,就非急着吃那一口饭!这下好了吧,又得投胎了。”

  元修说着,紧紧闭着眼,企图逃避现实。

  看来这就是陪元明去解手,最先遇到陈寡妇的另一个幸运儿。

  温珩默了默,手动扒开他绝望的眼皮。

  元修:……?

  眼前,面容清隽的黑无常一脸怠懒,支着下颌,朝旁边地上四仰八叉的一群人指了指。

  “劳驾,点点其他北昭弟子,看看够不够数。”

  “够不够数”这个说法让元修的表情更加痛苦,显然不太能面对这种地府全家福的局面。

  但默了一阵,他还是颤颤巍巍挣扎要着从地上爬起来。可惜身体虚软,在阴气浓重的稻草里裹了太久,一时间,四肢各有各的想法。

  温珩有些看不下去,顺势拉了他一把。

  元修礼貌道, “多谢无常大人。”

  趁着挨得近,他又多瞄了两眼, “无常大人,您长得有点像我们宗门里的一个人。”

  温珩一挑眉, “是吗?你这是在跟我套近——”

  元修说, “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温珩脸色一木, “少废话,数人。”

  元修乖乖哦了一声,开始在一堆面目全非的弟子里面认脸。

  他数了一圈,又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最后拧了一下眉, “咦?怎么少了一个。”

  温珩眸光一动, “少了哪个?”

  元修: “少了……”

  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改口, “没少,一个都没少,北昭弟子都在这,齐全了!”

  温珩: “……”

  元修表面努力维持着从容淡定,内心九曲十八弯。

  少了一个,是不是说明阎王的生死册上,有机会能逃出一个?

  那他千万别胡乱说话,千万莫要暴露。能逃一个是一个。

  元修诚恳道, “无常大人,信我!”

  温珩看着他心虚到抖出虚影的手,咂了下嘴, “我信你个鬼。”

  元修心里一痛, “我现在不就是鬼吗?”

  “……”

  温珩沉默了,转而由衷生出几分困惑。

  北昭峰到底什么风水。

  居然能培养出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卧龙凤雏。

  元修很努力地琢磨着,还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黑无常信他。忽地一阵寒风吹过,矮矮的青禾扑簌作响。

  不远处走来一道影子,一步一步,僵硬呆板。

  元修瞳孔一缩, “那边…”

  不远处的怨鬼扛着锄头,或许原本只是想给新苗松松土,却倏地一顿,察觉到了这方土地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浑浊的鬼眼镀上一层诡异寒光,村民一抽一抽地拧动着脖子,缓缓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即使元修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也忍不住再一次毛骨悚然,惊慌地想要往后退避。

  然而下一秒,身披雪衣的“白无常”忽然动了。

  五指一收,凶悍的罡风扫过,狠狠拽着那鬼村民到了眼前。匀长的手又向下一扣,不留任何余地,灵力交织成禁制,如万斤重枷落下。

  白衣的无常仍旧是那副慢条斯理,温润出尘的模样。

  可怨鬼已经被悍然的灵力压进泥地里,再难动弹分毫,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熟悉。

  这样泰山压顶般,强悍又霸道的气势,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修细细回想,猛然心头一惊。

  那天的善恶台,刚出关的明烛仙君就是用这么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把在场众人压制得丹田滞涩,呼吸困难。

  没想到地府里的白无常,章法居然跟明烛仙君如出一辙,真是好有缘分……

  元修:……

  元修:?

  稍等。

  他定了定神,凝眸看去。

  薄雾中刀刻温玉般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肩背,以及那眉目间浅淡又深长的笑意,分明都跟明烛仙君别无二般。

  半晌,元修天赋异禀的脑子终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所以他根本就没死,眼前这两人也不是什么黑白无常,而是明烛仙君和他家那废物亲传——

  再稍等。

  记忆中自己口中吐出来的句子震耳欲聋: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口中的废物就离他一步之距。

  而“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师尊收拾完怨鬼,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转了过来,。

  “……”

  元修的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安然宁静地合上眼,一副洒家这辈子不如到此为止的释然模样。

  地上的怨鬼不再挣扎,没了动静。

  温珩问他, “还活着吗?”

  元修声音虚弱, “怨鬼是死的,我也可以是。”

  “……死前先告诉我们到底少了北昭哪一位弟子?”

  元修这回不三缄其口了,睁眼道, “大师兄不见了。”

  听到这个答案,温珩的情绪出乎意料的稳定。

  好样的。

  崇炀,又是崇炀。

  次次遇到计划外的事,次次都和这人有关。一个负责给男主拉爽度的炮灰,能不能不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冷静,乃至静过了头,有种内里早就疯癫了的美感。

  元修觉得有必要小声插话: “其实,我有一个猜测,有点麻烦,有点难办,有点荒谬,也不知道对不对。”

  “那你还说个…”温珩闭了闭眼。

  罢了,不要跟小凤雏计较。

  “那你长话短说。”

  元修犹疑: “但这说来话长。”

  温珩指了指既白的天光,提醒道, “话一旦长了,你们大师兄的命可能就不长了。”

  “……”

  元修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

  “当时领我们进村是的一个挺热情的寡妇,姓陈。但我们人太多了,吃饭的时候一桌坐不下,她便去找了几个相熟的村民,各家接待几个,分担分担。”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元明的人,她说有,就在屋里睡觉呢。我远远瞧见床上一团影子,也没多想,跟着大师兄去了另一家吃饭。”

  “但是一路走,我们就一路觉得奇怪。”

  “按理说,寻常乡下农户扎几个稻草人放在田野里,以防鸟雀啄食庄稼,这是很正常的事。但这里的稻草人也太多了,田地里,屋舍边,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密集。”

  “大师兄当时就跟我说这里不太对劲,让我处处留心着点。”

  “我原本是记在心上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一上了饭桌,立刻饿得眼冒绿光,只顾的上吃,其他什么也留心不到了。”

  “好在我从小肠胃不好,吃了几口觉得肚子不太舒服,怕影响明日赶路,就没敢再多吃。大师兄可能心情不好,也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他跟我说要趁夜里出去探一探。”

  “还说,如果这些稻草人被刻意摆成外少内多,那就必然有一个围绕着的中心点。”

  “于是我们趁着夜里要睡觉之前,跟那户村民闲聊,套了套话。他说村子里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建在了整个村子的正中央。”

  元修总算把这一长串讲完,憋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最后两个字吐了出来。

  “祠堂。”

  元修的意思是,没准崇炀不在这里,就是先一步摆脱了村民怨鬼的控制,去那里调查了呢?

  有了方向,总好过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瞎拆。

  万一再拆出个隐藏款盲盒,这辈子都呕得吃不下饭了。

  温珩扫了一圈地上七零八落的普通款, “师尊,障眼法诀能同时把他们都先带回去吗?”

  闻言,郁明烛暗自估算片刻,颔首, “能,但是会比较壮观。”

  元修忍不住问了一句, “壮观是什么意思?”

  ……

  不肖片刻后,元修就切身体会到了壮观是什么意思。

  乡间窄路上,北昭弟子整整齐齐漂浮在半空中,正一荡一荡地,一边连绵波动,一边缓慢向前移动着。

  场面岂止壮观,简直炸裂。

  一排弟子飘过,显得处处诡异的鬼村都正常了许多。

  元修正恍惚着,忽然感觉身边人用手肘杵了他一下。

  温珩总算逮到机会,眯着眸子朝他笑了笑, “问你个事。”

  元修, “?”

  “你们之前,是不是拿到一株叫阴阳见灵草的草药?”

  元修一惊, “这事你怎么知道?”

  他道, “确实有这么株草。这段时间大师兄身上经常莫名出现淤青,揉了多少药酒也不见散,我们都猜,可能是躲了天雷之后,天道以其他方式降罚了。”

  “那会儿在雾虚林救了个懂医术的姑娘,说这草能解百毒,我们寻思着虽然功能不太对版,但总归有比没有好,所以就要过来了。”

  “那,崇炀已经把它吃了?”温珩盯着元修。

  元修摇头, “没来得及吃,后来就到了这里,现在估计还在大师兄手上。”

  温珩松了口气, “那就好。”

  元修警觉,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顶着戒备的目光,温珩默了默, “我最近想腌咸菜。”

  ……

  几人从院墙翻进去,把一群飘着的北昭弟子,依次从窗户送回了陈寡妇家。

  宁宋嚯一声, “几位好兴致,大半夜在鬼村放风筝玩。”

  祝清安已经醒了,看着地上这一群歪七扭八昏睡着的弟子,沉默着转头又把银针掏了出来。

  “放心,不会很疼。”

  元修瞪大眼睛看着她手里三寸长的银针,觉得那句不会很疼简直是在扯淡。

  他颤声问, “祝姑娘,你确定吗?”

  祝清安郑重道: “我是专业的。”

  半个时辰后,满天风筝变成了一地刺猬。

  郁明烛挨个探查了一下气息,确实感受到鬼气从他们体内一点点抽离消散。

  虽然还没有醒,但多半只是力竭昏迷,出不了大事。

  他转过身,想唤温珩。

  却见要唤的人已经坐在床榻上,兀自靠着窗柩睡着了。

  细长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如暖玉般的脸上带着疲累,胸膛随着匀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郁明烛心念微动。

  有一霎那,他想,怎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三两分肉,又清减下去了呢。

  他走上前,倾身过去,伸手抵着熟睡之人的后脊, “温珩……”

  他是打算将人叫醒。

  可许是窗柩太冷太硬,温珩被这么一推,顺理成章地往前一栽,靠进了眼前比窗柩温暖软和的肩窝。

  “嘶——祝姑娘,轻点!”

  “抱歉,激动了。”

  元修, “?”

  是在激动些什么。

  不过元修这么一嘶,把温珩的神识嘶回来点。

  他还没彻底醒过神,只隐约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舒服的胸膛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沉香,低沉而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

  一缕墨发从上方垂下来,不经意拂过他的鼻尖。

  好痒。

  温珩下意识蹭了蹭。

  被他靠着的胸膛瞬间绷紧。

  待他彻底睁开眸子,眼中的茫然渐渐清醒,身前的人却已经及时撤开,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天快亮了,走吗?”

  ……

  破晓的晨光中,两道身影循着稻草人,一路往桃源村最深处走去。

  拐过三道弯,眼前赫然是一座恢弘磅礴的建筑,偌大的宅邸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它矗立在桃源村的正中心,又几乎跟淳朴简陋的桃源村格格不入。

  周围稻草人的数量已经多到令人不适——尤其是亲眼见过那里面裹着的是什么东西后。

  祠堂笼罩在一层浓郁的鬼气里,是整个桃源村最阴寒的地方,阴气太重,数十步开外,就让人遍体生寒,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退却的畏惧。

  甚至连怨鬼都下意识地远离,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冷清森然。

  砰的一声,郁明烛掀开两扇沉重木门。

  偌大的宗祠里面,挤满了半人高的黑坛子,堆得密密麻麻,一层摞一层,不计其数地挤占了宗祠内全部空间。

  离门口最近的一口坛子,被开过封,坛封和昏黄的油纸散落在地。

  郁明烛走到坛边,忽地顿住了,神色很是耐人寻味。

  于是温珩也探头,往里面猫了一眼。

  和陈寡妇来了个面对面。

  “……”

  “……”

  这种情况,他该打个招呼吗?

  嗨,几个时辰不见,气色怎么这么差?

  温珩看过去一眼,郁明烛会意,广袖一挥,接连砰砰砰的几声巨响,周围几个的坛封黄纸都被掀起。

  那些堆叠的罐子里,露出无数熟悉的面容——

  进村子时跟他们打招呼的,坐在井边浆洗衣裳的,扛着锄头被按进地里的……

  他们曾用鼎盛的香火供奉仙人,祈求桃源村百年平安,不受邪魔侵扰。

  可如今,桃源村成百上千口人,一个不落,全都在这些坛子里。